病里闻钟(上)(2 / 2)

他开始颤抖,跪倒在地无声地祈祷。

……

我主,求你不要离开仆人往前去。(创18:3)

耶和华啊,我向来等候你的救恩。(创49:18)

……

“民众之声,上帝之意。”大法官冷酷的宣判声在他的耳畔回荡,“对女巫的绞刑宜早不宜迟,经本庭商议,决定于明早行刑。”

隐约间,他透过阴冷苍茫的秋空,已然望见了她不久后的结局。

黄昏时分,克洛德一回到圣器室,就急忙脱掉法衣、祭披和襟带,统统丢给教堂执事,弄得执事莫名其妙。他随即从修院的暗门溜出去,吩咐滩地的船夫渡他到塞纳河左岸去,上了岸,他就一头扎进大学城高低起伏的街道中,也不知道去哪里,每走一步都碰见成群结伙的男男女女,只见他们欢天喜地赶往圣米歇尔桥,渴望“还能赶得上”观看女巫。副主教脸色苍白、神态失常,那样昏头昏脑、惊慌失措,胜过一群孩子在大白天放出来并追捕的一只夜鸟。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在想些什么,是否是在做梦。他时而走,时而跑,慌不择路,见到街道就钻,总隐隐觉得可怕的河滩广场在他后边紧紧追赶。

他沿着圣日内维埃芙山,终于从圣维克多门出了城。回头望去,只要还能看见大学城塔楼耸立的城垣,以及关厢零落的房舍,他就继续逃跑,直到一块高地将可恨的巴黎完全遮住,他才以为自己跑出了数百公里,来到乡间,来到荒野了,于是停下脚步,好像又能够呼吸了。

这时,种种可怕的念头,一齐涌入他的脑海。他重又洞烛自己的灵魂,顿时不寒而栗。他想到那个毁掉他又被他毁掉的不幸姑娘。他用那怔忡的目光回顾了一下自己所走过的路,发现自己也是在劫难逃,他们这两条命运之途曲折多舛,到了交叉点,两个命运便无情地相撞而粉碎了。他想到终生侍奉上帝的许愿是多么荒唐,想到守身修德、求知信教是多么虚空,想到上帝又是多么无用。他又满心欢喜地沉溺于邪恶思想中,越陷越深,甚至感到撒旦在他身上爆发出一阵阵狂笑。

他这样深挖灵魂,看到了自然天性给爱欲准备了多么广阔的天地,就更加辛酸地发出了冷笑。他把全部仇恨、全部邪恶,都从内心深处倒腾出来,并以医生诊视病人的冷静目光,看出这种仇恨、这种邪恶,无非是损害了的爱,而爱,作为人类一切美德的源泉,流入教士的心中,便转化为可憎的东西。像他这样一个人当了教士,也就变成了恶魔。想到这里,他又狂笑起来,可是突然,他又面失血色,变得惨白,因为他审视了他这注定失意的爱欲最可怖的一面。这种腐蚀、毒化心灵的爱,转为绝情、仇恨的爱,结果只是把一个送上绞刑架,把另一个引入地狱,她成了绞刑架的冤魂,而他成了炼狱的恶鬼。

他竭力想象,假如她不是吉卜赛姑娘,假如他也不是教士,那么他在人间就能获得什么样的幸福。他想象自己也一样,完全可能过上静谧的爱情生活,如同此刻在人间随处可见的情侣——他们在橘树下,小溪边,对着落日的余晖、灿烂的星空,讲着绵绵情话。假如天从人愿,他和她本来也可以组成这样幸福的一对。他想着想着,一颗心在柔情和绝望中酥软融化了。

噢!是她!又是她!这个打消不掉的念头,总是挥去又来,不断折磨他,不断啮噬他的头脑,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懊恼,也不痛悔,即使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干自己曾经干过的事。然而他痛不欲生,甚至忍不住揪下头发看看是不是变白了。

有一阵子他想到,他早上看见的那条狰狞的索链,也许此刻正在收紧活结,死死勒住她那异常纤弱、异常秀美的脖颈。此念一生,他的每个毛孔都顿时沁出了冷汗。

还有一阵子,他像中了魔一般,自娱自乐,忽而想象他头一次见到的爱斯梅拉达,想她打扮得那么漂亮,欢跳活泼、无忧无虑,翩翩起舞,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忽而又想象明日黎明即将最后一次见到的爱斯梅拉达,想她只穿着衬衣,光着脚,脖子套着绳索,缓步登上绞刑架硌脚的阶梯。这两幅图景,在眼前栩栩如生,他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

这场痛不欲生的风暴,震撼、摧折、扫荡他心灵中的一切,乃至连根拔除,与此同时,他也望望四周的自然景物,只见脚边有几只鸡在草丛中啄食,金龟子亮晶晶的翅膀迎着阳光飞舞,头上几朵灰斑白云在碧空中逃逸,远处圣维克多修道院的灰石板方塔矗立,尖顶刺破丘冈的曲线,而科坡冈上的磨坊主则吹着口哨,瞧着风磨旋转的翅翼。周围的万物都生机勃勃,组织有序而又恬静安适,呈现出千姿百态,他看着反而揪心,就赶紧逃跑。

他就这样在田野里奔跑了一天,一直跑到黄昏,想逃避大自然,逃避生活,逃避他自己,逃避世人,逃避上帝。有时,他扑倒在地,用指甲抠麦苗,有时在荒村的街上停下来,痛苦得难以忍受,双手紧紧抱住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拔下来,掷到石路上摔个粉碎。

太阳西沉的时分,他再次内省,发现自己近乎疯癫了。自从他丧失搭救埃及姑娘的希望和意念之后,这场风暴就一直在内心持续,没有给他的意识留下一点健全的思想,一个立得起来的念头。他的理智几乎完全摧毁,在他的头脑里僵卧了,心中只有两个清晰的形象——爱斯梅拉达和绞刑架,其余便漆黑一团。这两个形象组合起来,构成一幅可怕的画面,吸引住他仅余的思想和注意力,越看越以奇幻的速度扩大膨胀。一个益发显得楚楚动人,光艳夺目而又秀色可餐,而另一个则益发显得狰狞可怖。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爱斯梅拉达皎若一颗明星,而绞刑架则枯若一条巨大的断臂。

这时天色暗下来。他凭借身上尚存的意识,开始朦朦胧胧想到回返。他以为远离了巴黎,可是辨别了一下方向就发现,他转悠了一天也没有离开大学城的墙垣。右侧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圣绪尔皮斯修道院的尖塔,以及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尖顶。于是他朝这个方向走去,不久到了圣日耳曼修道院有壕沟的围墙,听见垛子上武装侍卫高喊口令的声音,他赶紧绕开,走上一条小路,从修道院的磨坊和麻风病院中间插过去,走了一阵,便到了神学生草坪的边缘。这片草地因日夜喧哗而大有名气,可以说是牧场圣日耳曼的可怜修士们的“九头蛇怪”,“说它是牧场圣日耳曼修士们的九头蛇怪,就因为神学生总是频频挑起争论”。副主教怕碰见人,怕见到任何人的面孔,他避开大学城和圣日耳曼镇,想尽量晚些时候进入城内大街。就这样,他取道神学生草坪和新医院中间的僻静无人的小路,终于走到塞纳河边。堂·克洛德找到一名船夫,付了几枚巴黎德尼埃,吩咐渡船溯流而上,把他送到老城的岬角。下船的地方是一条荒凉的沙嘴,与牛渡岛平行,狭长部分越过对岸的御花园。

小船单调的摇荡和流水潺潺的声响,多少麻痹了不幸的克洛德。小船划走之后,他还呆呆地立在滩头,愣愣地望着前方,所见的景物无不动荡膨胀,仿佛一片鬼域的幻象。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过度痛苦所引起的疲惫状态,对我们的神志就会产生这种作用。

现在正是薄暮时分,太阳西沉,落到奈斯勒高塔后面。天空白茫茫,河水白茫茫。他所凝望的塞纳河左岸,巨大的阴影投进这两片白之间,越往远延伸越细薄,最后像一枝黑箭射入天边的雾霭中。岸上房舍相连,只见朦胧一片,又有天光水色的衬托,越发显得黝黑了。有的人家已经上了灯,闪亮的窗户好似一个个炉口。这座巨型的黑色高塔,孤零零地夹在苍茫的天水之间,在此处的部分尤为宽展,给堂·克洛德·弗罗洛造成一种奇特的印象,好比一个人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脚下,仰望头上那巨大的尖顶直插入暮天。只不过在这里,克洛德站立着,而那高塔却酣然横卧。但是河水映现天空,他脚下的深渊就显得更深不可测,而这巨大的岬角冲入虚空,其挺拔之势,比得上任何大教堂的尖顶。两者给人印象是一样的。这种印象奇就奇在,一看这就是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钟楼,但它又是高达八公里的钟楼,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这座建筑无比巨大,难以测量,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赛似巴别通天塔。再加上楼房的烟囱、墙垣的雉堞、房顶所切削的山墙、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箭顶、奈斯勒高塔,所有这些突角将这巨塔的侧影戳出许多缺口,犹如繁丰而神奇的精雕巧饰,给幻视增添了不少奇异的特色。克洛德副主教正处于中魔生幻的状态,他真的以为,自己亲眼看见了地狱的钟楼。这高峻可怖的塔楼上上下下闪动着无数灯火,看上去就像地狱那巨大炼炉的一洞洞火口,从里边传出闹声和喧扰,如闻地狱中的惨叫和喘息。于是他害怕了,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转过身去不再看,大步离开,想要逃避这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