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里闻钟(中)(1 / 2)

病里闻钟(中)

克洛德回到街上,看着店铺门前灯光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总觉得是幽魂来来往往,始终不离他的左右。奇特的嘈杂声始终在耳中鸣响。光怪陆离的幻觉也扰乱他的神志。他既看不见房屋、街道、车辆,也看不见男女行人,眼前一片模糊,景物都相互嵌接融合起来,难以辨认了。小桶厂街拐角有一家杂货铺,按照古老的习俗,门前的披檐周边镶有白铁环,吊着一圈木制蜡烛,在风中相互撞击,如响板一般啪啪山响。克洛德仿佛听见鹰山上那一串串骷髅,在黑暗中相互撞击。

“噢!”他喃喃自语,“晚风吹着他们的尸骨相互碰撞,铁链和骨头的声响混杂!也许她就在那里,在那中间!”

他晕头转向,不知去哪里,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来到了圣米歇尔桥上,只见一栋房子的底层窗口透出灯光,便走上前去。隔着破裂的窗玻璃,他瞧见里面是一间肮脏的屋子,心中不觉浮起一丝影影绰绰的记忆…

忽然,在偶然间路过圣日耳曼·欧塞鲁瓦皇家教堂附近时,克洛德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且说比埃尔·格兰古瓦,他目睹了整个案件如何顿起波澜,断定会有绳索、绞架和其他刑罚等待这出闹剧的主要人物,也就不想再惹麻烦了。而乞丐们则继续关心埃及姑娘的命运,因为对克洛班的无限恐惧,他始终不敢回圣迹宫,在某处的街角找了块半发霉的面包与奶酪便囫囵地吞进去填肚子。

不幸中的万幸,在爱斯梅拉达被关进监狱的途中,那条拴着小山羊嘉莉脖子的绳索意外松脱了。于是,灵敏的嘉莉挣脱卫兵的束缚,一直绕路逃回到了格兰古瓦身边躲藏,又被他送回了奇迹宫交与克洛班和他的属下们保管。

昨日早晨,在旁听审判的途中,所有平民都不幸被庭长驱逐了,可怜的格兰古瓦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根据小山羊嘉莉的举动与爱斯梅拉达仍然不明的下落,内心也能猜到七八分了。

然而,眼下格兰古瓦只找回了嘉莉,爱斯梅拉达仍旧生死未卜;他仍然不敢回奇迹宫,毕竟克洛班要他寻找的重点可不是那只羊。不过,身为哲学家兼诗人,格兰古瓦爱小山羊嘉莉要远胜过爱一个美人,因此,找寻爱斯梅拉达这件事在他心中的地位此刻竟不那么急迫了。

他走到圣日耳曼·欧塞鲁瓦皇家教堂附近,停在人称“主教讲坛”的一座建筑的拐角。这座建筑正对着所谓的“国王讲坛”,里面有一个秀美的十四世纪小礼拜堂,其唱诗圆室正好临街。他虔诚地观赏圆室外部的雕刻,一时陶醉,独享着专一而无上的乐趣,在这种时刻,艺术家在世界上只看到艺术,并且在艺术中看世界。突然,他觉感到一只手郑重地放在了他肩头。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老朋友,自己的老师——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格兰古瓦不禁愣住了。好久没有见面,而克洛德这种人既庄严又热情,一位怀疑派哲人见了总会失去心理平衡。

副主教半晌不做声,格兰古瓦正好可以从容地端详他:他因憔悴以至面目全非,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的清晨。

教士终于打破沉默,他声调平静,但冷冰冰地问道:“近来无恙吧,比埃尔先生?”

“问我的身体吗?”格兰古瓦回答,“嘿!可以说凑凑合合吧,不过,总的来看还成。什么我都不贪求。您也知道吧,老师,身体健康的秘诀,据希波克拉底说,就是‘饮食、睡眠和行乐都要节制’。”

“这么说,你毫无忧烦吗,比埃尔先生?”主教代理又问道,眼睛盯着格兰古瓦。

“的确没有。”

“现在你做什么呢?”

“您这不是看到了么,老师,我在观察这些石雕,观察这一浮雕的刻法。”

教士微微一笑,仅仅翘起一边嘴角——显见是一种苦笑。他说道:“您看着开心吗?”

“就跟上了天堂似的!”格兰古瓦高声说道。他探身细观那些雕刻,那神采奕奕的样子,真像在解说生命现象。他又接着说道:“就拿浅浮雕的这种变形来说吧,您不觉得刻工十分灵巧,十分精美而细腻吗?再看这小圆柱,在哪个斗拱上,您能找到刀法如此柔和圆熟的叶饰图案呢?…”

“这还用问!”教士回答。

“您若是进小教堂去看看,就更开眼界啦!”诗人兴致大发,饶起舌来,“到处都是雕刻,像菜心一样丛集!半圆拱后殿更是圣洁肃穆,非常奇特,我在别处从未见过。”

堂·克洛德打断他的话:“这么说,你很幸福?”

格兰古瓦十分激动地回答:

“老实说,是很幸福!我先是爱女人,后来爱动物,现在就爱石头了。比起动物和女人来说,石头同样好玩,还不那么负情弃义。”

教士一只手捂住额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真的!”

“喏!”格兰古瓦又说道,“乐在其中嘛!”他挽上任他拉扯的教士的胳膊,带他走进“主教讲坛”的楼梯角楼,说道,“这儿有楼梯!我每次见到就感到愉快,梯级结构,是全巴黎最朴实、最罕见的,每一级

“你没有什么渴望了吗?”

“没有了。”

“也没有什么缺憾吗?”

“既无缺憾也无渴求。我的生活已安排妥当。”

“人安排妥当,事情又会来打乱。”克洛德说道。

“我信奉皮朗哲学,”格兰古瓦回答,“凡事我都要保持平衡。”

“你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有时给人作点诗,编点剧。不过,进项最多的,老师,还是您所知道的把戏——用牙齿叼着叠椅子。”

“一位哲学家干这种行当,未免太粗鄙了。”

“这还是平衡问题。”格兰古瓦说道,“人一旦有了一种思想,在任何事物中都能发现这种思想。”

“这我知道。”副主教回答。

教士沉吟一下,又说道:“其实,你相当穷困潦倒吧?”

“穷困不假,潦倒未必。”

突然,克洛德神色一凛。

“跟我来,”教士说道,“我要对你说点事。”

主教代理冷冰冰的神态中透出一点激动的情绪,他说罢举步先行,格兰古瓦也就跟了上去。他对克洛德一向惟命是从,换了谁一接触有如此巨大影响的人,都会这样顺从的。两人走到相当僻静的圣贝尔纳会修士街,堂·克洛德便停下了。

“您要同我谈什么事啊,老师?”格兰古瓦问道。

“比埃尔·格兰古瓦,”副主教问道,“你是怎么对待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的?”

“是说爱斯梅拉达吗?您这话题转得也太突然了。”

“她不是做过你妻子吗?”

“是啊,是摔瓦罐结成的姻缘,要做四年的夫妻。——哦,对了,”格兰古瓦半开玩笑似的看着主教代理,又问了一句,“您怎么还一直惦念她呢?”

“你就不惦念了吗?”

“不大惦念了。——我的事儿太多!…上帝啊,那只小山羊多漂亮啊!”

“那个吉卜赛姑娘,不是救过你一命吗?”

“这事儿不假。”

“那好,她怎么样啦?你又为她做了什么呢?”

“说不好,想必她将要给人绞死了吧。”

“你真的这样认为?”

“说不准。看见他们要宣判,我就赶紧离开了现场。”

“你就知道这点情况?”

“等一等,”格兰古瓦补充道,脸上露出一抹喜滋滋的神色,“那只聪明的小羊嘉莉成功逃脱了,现在很安全。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