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下)
随后,他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埃及姑娘、吉卜赛姑娘、茨冈姑娘、流浪的姑娘,怎能怀疑你不会巫术呢?听我说。我希望能通过一场审讯摆脱魔法——布鲁诺·德·阿斯蒂烧死迷惑他的女巫,自己也就痊愈了。这种疗法我知道,也想试一试。首先,我设法禁止你踏进圣母院广场,以为你不再来我就会忘记你。然而你却不理睬,又来了。接着,我又打算把你劫走…”
“后来,我告发了你。正是在那段时间,每次相遇我都令你惊慌不安。我策划对付你的阴谋,在你头顶呼唤来的乌云风暴,已经从我这里频频发出威胁和闪电。不过我还是犹豫不决。我的计划里有可怕的成分,令我畏葸不前。
“也许我可以放弃这种图谋,也许我的恶念本可以在头脑中枯死而结不出果实。我原以为继续还是中断这个案子,始终取决于我。然而,任何邪念都是执拗顽固的,非要变成事实不可。正是在我自认为无比强大的领域,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唉!是命运抓住了你,把你推进我暗自建造的机器的可怕齿轮中!”
“噢!这是多么不幸啊!…你在受折磨,不是吗?你很冷,眼前一片黑夜,身子被牢房重重包围,不过,你心中也许还有一线光明;然而我,地牢却在我心中,我心中只有寒冬、冰雪、绝望。我的灵魂里是一片黑夜。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吗?审讯你的时候我在场,就坐在教会法官的席位上。不错,那些教士风帽中,有一顶遮住了一个罪人痛苦的痉挛。把你带上法庭时,我就在那里,审问你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那是狼窝呀!——是我犯下的罪过,我看见在你额头缓缓竖起来的是我的绞刑架。每次作证,提出每一个证据,每次辩护,我全在场,可以计数你在痛苦路上的每一步。我同样亲眼看见那个凶恶的野兽……噢!我没有预料到会动刑!——听我说,我跟随你进了刑讯室,看见行刑吏那无耻的手扒下你的衣服,触摸你半裸的身体。我看见你的脚,这双脚我若能吻一吻,我愿用一个帝国来换取,然后死而无憾,我愿撞碎头颅,死在这脚下,而且会感到无限欢欣,然而我却看见这双脚被上了刑枷,上了能把人的肢体变成一团血肉的刑枷。噢!可怜的人啊!我目睹这种场面时,在修士袍里藏着一把匕首,用来一下下割我的胸膛。我听见你那声惨叫,就用匕首刺进我的肉,听见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就刺进我的心!瞧瞧吧,我的伤口现在还在流血!…”
他在痴癫与迫切的驱役下扒开黑袍,露出胸腔上鲜血淋漓的巨大豁口,在狱中昏烛的光里幽深可怖如地狱之门,要将人的神思吞噬、磨碎;又似一种倾吐,狂躁地想排遣那些污浊与苦痛的呻.吟。有那么一瞬,他确是将自己此世埋在经籍间、躲在圣像后的灵魂袒露、剥得一.丝.不.挂,只是泣诉却再不生念想,连同着自己无数个心藏爱欲而辗转难眠的寒夜、无数次因眷恋与信仰的冲突而对自己灵魂的鞭笞,以及那深深镌刻入圣母院风蚀墙体的“命运”“堕落”…他将自己埋于心渊最深处的秘密毫不怜惜地扔在她脚下,连同着锁链另一端早已面目全非的躯壳,任由她去审视与躏践。这一幕曾在他的脑内上演过千百遍,他以为自己会狂怒、会绝望、会支离破碎;截然相反,他的内心在不绝的倾吐中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松快与安宁,如同久久苦于咆哮翻涌的洪流终究找到归途。从她那双烨熠的眼瞳里,他窥见了自己曾经的形象,却是怀着比当年一心求知时更为丰盈完满的魂魄;泪光闪烁间,隐约的歌声刹那在他耳畔生起,那并非祷念数十载来于天堂的回响,倒像曾经将自己紧锁在神坛上的孤魂最终决定罢休的解脱之叹。
他呢喃着,声音哽咽而颤抖不止:
“现在…我不皈依那头…我皈依这头…”
他不住地颤抖,苍白、单薄得像张被抖落在瑟瑟寒风里的纸幡。
她被吓得颤抖了一下。
“噢!”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不幸,唉!你却不知道什么是不幸。身为教士爱上一个女人,以心灵的全部狂热去爱她,深感为换取她一丝微笑,情愿献出鲜血和生命,情愿牺牲名誉和灵魂,情愿舍弃今生和来世,舍弃永世与永生!只恨自己不是国王、天才、皇帝、天使、神灵,好作为高贵的奴隶投在她脚下。在睡梦中,在思念里,日日夜夜搂抱着她,想着她棕色的皮肤与蓝色的血管。天啊!看到朝思暮想的所有抚爱,却只达到了让她睡上皮革刑床的目的!噢!那真是地狱之火烧红的烙铁啊!噢!比较起来,在夹板中被锯断身体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该有多幸运啊!你可知道在漫漫长夜中受折磨的滋味:血脉奔腾,心肠破碎,脑袋炸开,用牙齿咬双手,就像穷凶极恶的打手不停地上刑,在烧红的烤架上,在情思和绝望的念头上备受煎熬!姑娘,开恩吧!让人喘息片刻!给这炭火盖上点灰!我恳求你,给我擦一擦从额头上流下的大滴汗珠吧!孩子!你就一只手折磨我,一只手抚慰我吧!可怜可怜我吧,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到石板地的水洼中,脑袋往石头台阶上撞得砰砰作响。姑娘听着他讲,眼睛注视着他。他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住了口。
末了,他双膝跪地爬到她跟前,高声说道:“我求求你,若你还有心肝的话,不要拒绝我!噢!我爱你!我是个可怜的人!开恩吧!如果你来自地狱,那我就随你去。为此我已经恶行遍布。你要去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对我的蛊惑远胜过天主!啊!你若是愿意的话,那该有多好!我们可以一起逃走,我设法帮你逃出去,我们到别的地方去,找一个阳光最灿烂、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彼此相爱,灵魂彼此倾注,将永无休止地渴求我们自身,一起不断地痛饮这杯永不枯竭的爱情甘露…”
“噢…”
这是那可怜的女囚良久以来发出的首次回应,那是一声百感交集的叹息。她如同半梦半醒般呆滞地凝视着他满是污水、汗水与泪水的狼狈面庞,竭力擡起自己颤抖不止的小手,抹上了他憔悴而消瘦的苍白脸颊…
泪水从她美丽的黑色大眼睛里涌出,洗去她面颊的泥污,留下了两条水渠般的沟壑。
而她始终用没有神采的眸子凝望着他,
“神父,你抓破了,指甲上有血…”
教士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盯着手,过了半晌才又用异常温和的语气说道:“哦,是啊,你就侮辱我吧,嘲笑我吧,叫我无地自容吧!可是走吧,走吧。我们要赶快。我得告诉你,日子定在明天。河滩广场的绞刑架,知道吗?一直伫立在那里。太可怕了!看着你坐车押赴刑场!噢!发发慈悲吧!——我从未感到像现在这样爱你。——啊!随我走吧。等我帮你逃离之后,你再慢慢爱我也不迟,你要恨我多久都可以。可是走吧。明天!就是明天!上绞刑架!你要受刑!噢!逃走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她望向他的眼睛隐约闪出一丝光芒,如同冷灰之中残存的星火。
“是啊…”她的脸上挂着麻木的发愣微笑,“难道你竟以为我不爱你吗…?”
“我本来很恨你,当你在法庭上说我是女巫的时候,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在经受着什么…”她又重新嚎啕大哭了起来,绝望无助地抽动着肩膀。
“你难道不是在恨我吗…?”她一边叹息一边抽泣,“我的心里并不好过,当你劝我远离重罪的时候,当你朝着所有人喊这是女巫的诡计的时候…可是你知道吗?克洛德,我是社会的弃儿,没有身份,没有信仰,也没有别的指望;我不信天主,为整个法兰西所不耻的异教徒,可我爱的竟是一个最为虔诚的信徒…”
“唉…!”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对方,呆滞地流着泪。
良久,他才开口呢喃:
“听我说吧…我已经不信天主了…”
她瞪大了泪眼,全身发抖,喉咙被哽住而发不出正常的声调: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