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国王请命(下)
克洛德在一扇扁圆拱顶的彩绘细木门前停下,透过虚掩的门帘,他隐约听见了从屋内传来的谈话声——
“哎呀,库瓦提埃大夫,近来我的病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他心下暗自一惊。
不过,这显然并非克洛德前来巴士底堡的目的,他还是轻声敲响了那扇镀金的大门。
“咚咚咚…”
法王路易那一贯满不在乎的声音透出了祈祷室:
“进来。”
克洛德缓缓推开门,踱着庄穆的步子走向话声的源头。屋内很暗,透过桌上仅有的那根蜡烛的摇曳火光,目光犀利的他看清了身前那两个朦胧的人影——国王路易十一,以及自己的“老朋友”。
那人果然是御医雅克·库瓦提埃,此人五旬左右,冷峭的面孔仅从狡狯的目光略得补益。他穿着灰鼠皮里的青石色长袍,扎着腰带,在面对国王时摘下了他平日里常戴的那顶黑呢帽子,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手缩进袖子里,脚由袍子下摆盖住,眼睛则掩藏在阴影中。
见了这两个人,副主教的心情并不会有多么愉悦。他灰蓝色的眼睛平淡无波,在昏暗的烛火中闪着微光,苍白的面孔沉郁而威严,与他面对任何一个外界世人的神情丝毫无异。
克洛德是一个讲究风度的人。尽管如此,他依然将右手提到胸前,以淡静而优雅的姿态向国王微微欠身行礼:“早安,陛下。您的仆臣,克洛德·弗罗洛·德·蒂尔夏普前来拜谒。”
“上帝保佑,先生!”路易十一对克洛德素来无比信任与宠爱[1],一见到来客是他,眼睛也不由得亮了几分,“真没想到,这般时分,弗罗洛副主教还会大驾光临。”他说话很客气,丝毫不曾顾忌那位站在自己身旁、嫉妒得快要发狂的雅克御医。
库瓦提埃博士见状,也借由开口与主教代理寒暄起来,他说话用的是弗朗什孔泰地方口音,每句话都拖得很长,听来极为庄严,犹如贵妇拖曳的长裙。这也是当年的习俗,学者相见交谈,彼此总要先恭维一番,以极大的热情表现对彼此的轻蔑。而且,这种习俗延续至今,现在任何学者恭维另一位学者时,嘴巴都甜如蜂蜜,其实心里却赛过装满苦汁的坛子。
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向雅克·库瓦提埃道贺,说他医道高明,职位令人艳羡,每回为国王治病,都能得到许多实惠,这是更高超的炼金术,比寻找什么点金石更为可靠。
“您建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的那座豪华宅邸,现在怎么样啦?那真赛似卢浮宫。我非常喜欢雕刻在大门上的那棵杏树,以及那俏皮的双关语:‘幸树菩提安。…”
堂·克洛德对雅克·库瓦提埃讲着这些奉承话,语气却隐含着奚落、尖刻和冷嘲热讽的意味,他面带的笑容既忧伤又残酷,表明这个出类拔萃而又不幸的人,是一时想寻寻开心,戏弄一下这个庸俗家伙的厚实家当。可是,对方却毫无觉察。
“凭我的灵魂起誓,”克洛德握着对方的手,终于说道,“看见您这么健朗,我由衷地高兴。”
“谢谢,克洛德先生。”
国王坐在一旁出奇安静地听他们寒暄完毕,最终转头向副主教问道:
“克洛德博士,我刚才似乎听见走廊上传来了一阵喧闹的脚步声,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副主教闻言,心不由得揪了起来,不过他依然面无表情,这点无论是对沙莫吕还是对国王都是出奇地一致。
“启禀陛下,那不过是一个仆役在走廊上奔跑。我认为此举有失皇家颜面[2],所以便拦住了他。”
路易十一微微颔首,似乎是对克洛德维护自己利益的答案十分满意。他沉思了片刻,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以一种极其无奈的语气朝副主教开口了:
“弗罗洛大学者,从上次前往圣母院拜谒您至今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病情似乎总也不见好转…”
克洛德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到路易十一的身上。透过朦胧的烛辉,他看到国王双颊瘦削、面色灰白、眼窝凹陷、目光无神、颧骨与鼻尖峭耸[3],不由得暗自一惊——
克洛德的医术高超、难逢敌手,他的心里极为清楚,这俨然是一个人不久于世的模样。
不过,他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副淡然得近乎冷峻的神色,丝毫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急不可耐的雅克·库瓦提埃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怎么会呢,陛下?我已经为您进行过两次大放血①,也每隔三日用特制的草药汁锑剂给您催吐、灌肠排毒②,还依照英格兰权威医书的指导特地嘱托宫廷药师给您配制了琥珀、牡丹根与人头骨的混合药剂服下③…陛下,只要您坚持继续治疗,待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邪灵退散④,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转起来。[4]”
他所说的每一种方法都如同针刺一般扎在克洛德的心头——那恐怕不是使国王病愈,而是将他一步步推向坟墓。
话音刚落,那御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继续激动地叫了起来:
“陛下,我知道了!现在正是秋天,根据医疗知识与先贤习俗,秋天就应该多放血①,我近来会再给您安排一次放血治疗。”
路易十一闻言沉思了半晌,但并未理会雅各大夫的喧嚷。他转头望向克洛德,以一种复杂的语调问他:“弗罗洛大学者,您认为怎么样?”
眼前的国王体格相当衰弱,一副病态,相貌虽然颇有市民的特点,但是仪态中却显露出几分威严气势。他的眉眶很高,深邃的目光炯炯有神,犹如从兽xue里射出的光芒,尽管拉低的帽檐一直遮住鼻子,但仍能感觉出他那天赋聪颖的宽阔额头在转动。
然而,克洛德悲哀地感知到,他的这幅模样已经不可能再持续多久了。而自己阴沉的脸上,由于御医的厥词而悄然泛起的嘲讽笑容也就渐渐消失,如同天边的暮色隐入夜空。他用手支了一下额头,又恢复了那惯常的忧郁神色。
“克洛德博士,”见他不答,国王又开口了,“听说您是艾斯库拉皮乌斯医神再世,我想向您请教医学方面的问题——关于治疗。”
“陛下,”主教代理摇头,脸上挂着苦笑,“您忘了我曾经的答案吗?医学乃梦幻之女。[5]”
其实,自从克洛德放弃了信仰天主以后,他又重新回归到了医学的道路上;而如今,并非他不愿意出谋划策,然而路易十一早已病入膏肓却又固执己见。他清楚,如果任其发展,等待着国王的是一座坟墓;但如果自己参与其中,世间多出的坟墓则会变成两座[6]。
再者,克洛德自从与爱斯梅拉达相好后,他的灵魂便逐渐走出了先前麻木不仁的囚笼: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他开始同情贫民,因为他的爱人出身微贱。但当他见到国王奢侈挥霍、草菅人命致使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局面,就也对国王再没了什么热心肠。
然而,听闻他的答复,雅克御医不乐意了。他随即扭头,对主教代理冷淡地说:“您学问高深,不大把希波克拉底放在眼里,就跟猴子不把榛子放在眼里一样。医学,只是一场梦幻!这么说,您否认膏药对皮肉的作用喽?您否认经营花草和矿物,商号为世界的这个永恒的药铺,是特意为名字叫人的这个永恒患者开设的!”
“我既不否认药铺,也不否认患者,”堂·克洛德冷峭地回答,“我否定的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