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作为领导整个乞丐王国的头目,克洛班除了凶狠残暴的绝情手腕,还有极强的情绪煽动与感染能力,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可谓丝毫不亚于当时闻名于世的任何一位演说家。在他这番慷慨激昂、感动人心的陈词过后,整个奇迹宫都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随即是雷鸣般的掌声,与一群女子们共同的抽泣声——
她们一生流浪异国他乡,没有恒久的家园,也未曾见过故土的春景。身为四处飘零的悲苦穷人,她们处在社会的底层,是给人算命骗钱的女巫、谋财害命的妖婆、整个时代世人眼中的毒瘤脓疮。她们受尽冷眼,吃残羹剩饭,含泪饮下带泥沙的河水,睡在稻草编成的破枕席上;屋檐漏雨,寒风瑟瑟。可即便如此,她们依然受尽屈辱、遭到驱逐,甚至冒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无辜绞死的风险在世间茍延残喘,只是为了能勉强填饱肚子、找到一枝之栖…而爱斯梅拉达,这个奇迹宫所有成员所共同关照的小妹,她却能够以自己的力量改变悲苦的宿命,去收获处于教权社会阶级顶层的一位神父的爱情;这的确是一个奇迹,一个连无声的石头都能被深切打动的奇迹。
那些年轻的女子们仍住在奇迹宫的破屋中,但她们已经看到自己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世界的光明正从其间透进她们的眼中,带着真挚爱情的力量与创造奇迹的勇气,如同一阵涓流注入了她们绝望枯涸的心灵深处。
这是ANAΓKH母亲所亲自孕育出的奇迹,是不可能的石缝之中开出了名为“可能”的花。
……
星星美丽,因为里面有一朵看不见的花;
沙漠美丽,因为沙漠的某处隐藏着一口井。
——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
“不过…”身为乞丐王,克洛班显然比其他人更为清醒与理智,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以一种凶恶的语气诘问着格兰古瓦,“既然我们的妹子跟那教士在一块了,那么之前摔罐成亲时许诺给你的四年婚期也就作废了。你本来还可以多活四年,这下子看来是活不成了!来人呐,把他给架起来!”
听到这声怒吼,那可怜的诗人如同霎时从天堂堕入了地狱,他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发抖。
“师傅…陛下!饶命,饶命啊!…”
“别说了,”同在一旁帮衬的埃及公爵不容他说完,就喝断他的话,“要吊死你!理所当然,正派的市民先生!你要是想弄什么仪式,那儿有个石臼,里边有个石头天老儿,还很像样,是我们从公牛圣彼得教堂偷来的。给你四分钟,去把你的灵魂扔到他的头上!”
这番话真叫人胆战心寒。
“以我的灵魂发誓,讲得真棒!克洛班·特鲁伊傅布道,比得上教皇那个圣老儿。”伽利略皇帝也嚷道,同时摔破酒碗去垫桌子腿。
“我们吊死你,可是有理有据!”克洛班听到这些吹捧,愈发得意了,他将脸上的肉一横,恶狠狠地吼道,“当初就是妹子发了善心救你!如今妹子有难,是那教士出手救下的;你没把我们的妹子给带回来,而你跟她的婚约也作废了。你于我们而言没有任何用处,杀了你,理所应当!”
“请原谅,金钱王国国王陛下,”格兰古瓦回驳道,在这一生死攸关,现在他寸土必争了,“我的话值得听一听…请等一等!…听我说…您总不至于还没听我申诉就判决我吧…”
其实,他这哀求的声音,完全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了。那个小鬼越发起劲地刮锅。更有甚者,一个老太婆刚把铁锅放到烧红的三角架上,满锅的肥油熬得哗哗乱响,仿佛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跟随着一个戴假面具的人。
这工夫,克洛班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酩酊大醉的伽利略皇帝商量事,他厉声喝道:“安静点儿!”然而,那口大锅和熬油锅却不听他这一套,继续演出二重唱。于是,他从酒桶上跳下来,飞起一脚,踢得大锅连同孩子一起滚出十来步远。接着又是一脚,将铁锅里的肥油全踢翻到火堆上,末了,他大摇大摆地回到宝座上,根本不理睬那孩子的抽泣、那老太婆眼看饭食化作白烟而发的怨艾。
“我的确不是救下爱斯梅拉达的人,但我是他们的媒人!他们是经由我相互介绍才最终走到一起的!”
可怜的格兰古瓦已经吓呆了,他的求生欲迫使自己用尽最后的力量与勇气吼出了这句话。
“嗬!口说无凭!”克洛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脸上满是轻蔑的神色,“把他给我架到绞刑架上!”
正当那诗人在三个“行刑吏”手上剧烈挣扎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渐渐迫近的飞快马蹄声,以及几道隐约的呼声——
“心肝,是在这里吗?”
“对,没错!克洛德,就是这里!”
闻声的刹那,格兰古瓦惊诧地擡起那双满是恐惧的眼睛,奋力转过头望向奇迹宫的门口:只见两个穿着斗篷的人影身骑一匹黑色的奔马,轻疾的马蹄飏起地上的尘埃,最终以一声尖利的嘶鸣停在了奇迹宫敞开的大门前。
“老师!fedesonaitre(法语:师母)——!”刚被推上绞架站定的格兰古瓦吓得声音都变了,他两眼含泪地朝着来者大呼道,“救命啊!快来救我,快来帮我澄清事实——!”
爱斯梅拉达是挽着克洛德的手臂,在众人的含泪注视与掌声雷动中快步走入奇迹宫的,她依然那么明艳夺目、光彩照人,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她在绞架前停住,十分惊诧地瞥了一眼正在上面瑟瑟发抖的格兰古瓦。
“放下他吧,哥哥。”爱斯梅拉达转头朝克洛班轻语,“格兰古瓦的确没有做错什么。”
“对呀!而且还是我分别介绍你们二位认识的!我可是你们的媒人!”那诗人眼看着希望来临,赶忙补充道。
克洛班看着爱斯梅拉达又重新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顿时喜上眉梢,一挥手,乞丐们又将格兰古瓦从绞架上解了下来。
直到这时,乞丐王才瞥见自己小妹身旁的那个黑袍教士——对方身形瘦高,面色严肃而淡静,眼里闪着烛火般的睿智光芒,足以见得来头十分不简单;而他正挽着爱斯梅拉达的胳膊,以一种温情脉脉的目光凝视着她。
克洛班终于放心了。
“没错,”想到格兰古瓦毕竟是自己的学生,一向惜字如金的克洛德还是姿态从容地开口为他辩解了两句,“的确是他为我们分别相互介绍,我们才得以了解对方。”
就连一向凶狠的克洛班都不禁为副主教身上沉稳的贵族气度所叹服了,此刻的他几乎已经完全认定,这是一个值得自己的小妹托付终身的男子。他带头鼓起掌来,以一种啧啧称奇的口吻夸赞道:“你看吧!弗罗洛副主教看起来就比你这小子靠谱多了,多么不容易!”
格兰古瓦羞惭地低下了头,而整个奇迹宫内又重新响起了长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
“妹子,我完全认同你们之间的这份感情!”克洛班激动地眼泛泪光,振臂高呼道,“祝福你们!别忘了我这个哥哥,也别忘了我们奇迹宫所有的兄弟姐妹们!”
没有一个人再开口,所有人的眼里都含着泪。
或许,这是奇迹宫有史以来最为欢乐而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