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圣母院(下)(1 / 2)

综观圣母院(下)

当两人沿着圣吉勒旋梯缓步走下楼、从教士庭院的小门踏出圣母院时,和煦的晨辉洒在身上,万籁俱寂,一切都显得可爱而亲切。

克洛德牵着那小姑娘的手,慢慢走了很远,一直到了老城区角落某个地方——或许是塞纳河畔,那里距离大学城并不远——他们靠着一株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脱落的老梧桐树坐下,远眺着城中那群淡隐成几粒黑点的矮房屋。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这就已是此生的白头。

当距离足够远时,再庞大的事物也会变得轻如鸿毛。他们距离圣母院早就不知过了多少路,整座巴黎城的广袤画卷便在眼前徐徐展开:那老城的旧影迷梦,在一个重大的节日,复活节或者圣灵降临节的早晨,迎着日出,登上能俯瞰全城的制高点,或许能去领略钟乐齐鸣的美景。朝日发出的信号冲天而起,成千上万的教堂同时悸动起来。首先零星地响起丁当声,从一座教堂传到另一座教堂,仿佛乐师们彼此提醒就要开始演奏了;继而,你会突然看见,要知道在某种时刻,耳朵似乎也有视觉,你会看见同时从每座钟楼升起一根声波的圆柱、一缕和声的孤烟。起初,每一口钟的震颤,都直线升上朝霞灿烂的天空,可以说彼此孤鸣,十分纯净;继而,鸣声逐渐扩展,彼此交融,相互杂混,彼此消长,终于汇成一支气势磅礴的协奏曲。现在,钟鸣已经浑然一体,不断从无数的钟楼飘逸出来,在城市上空浮荡流转,跳跃飞旋,而那最强的地震动波圈,一直蔓延到九霄云外。然而,这是一片和谐的大海,绝非一团混沌。这海洋再怎么雄浑,再怎么深邃,却毫不失其清澈与透明。你看见齐鸣中逸出的每组音符单独蜿蜒前行,你可以聆听木铃和管风琴时而低沉、时而尖厉的对话,你可以看见各种八度音,从一座钟楼跳到另一座钟楼,有的是银钟发出来的,轻灵而带呼啸,振翅冲上云霄,有的是木钟发出来的,破碎而又跛行,爬不多高便跌落下来。圣欧斯塔什教堂那七口钟的丰富音阶不断起伏升降,你能看见光亮而快速的音符疾驰穿过和声,划出三四个折弯的光迹,然后像闪电一般消失了。那边,是圣马尔丹寺院的歌喉,听来尖厉而嘶哑;这边,是巴士底城堡的喊叫,听来瘆人而粗犷,另一端则是卢浮宫粗大钟楼的男低音。故宫的王家钟乐响亮悠扬,不断传向四面八方,而圣母院一下下沉重的钟声,有节奏地落到王家钟乐上,就像大锤击打铁砧迸出一束束火花。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飞扬的三重钟乐,那各种形状的音色,一阵阵从你的眼前掠过。还有,那响彻云霄的协奏和鸣,时不时中间开启一条缝,让迸发的、灿烂如星光的圣母颂穿过。在所有颤动的毛孔透出的肺腑之歌。自不待言,这是一出值得聆听的歌剧。通常,巴黎白天一片喧闹,那是市井的话语,夜晚,城市在轻轻呼吸,而现在,城市却在唱歌。要倾耳细听钟楼乐队的全套乐曲,联想那五十万人的窃窃私语、塞纳河水的永恒哀怨、清风的无限叹息,以及天边丘峦上,那四片森林的巨型管风琴遥远低沉的四重奏,从而按照中等响度,消除钟乐主调中过于嘶哑、过于尖利的音质。世间哪还能有什么更加丰富、更加欢快、更加闪光、更加炫目,胜过这钟声的和鸣,胜过这音乐的熔炉,胜过这高达三百尺的石笛同时吹出的万缕乐音,胜过这已然化为一支乐队的城市,胜过这首狂风暴雨般的交响乐?

弗罗洛副主教上次看到这副景象,还是在他从俯伏的北钟楼顶向格雷沃广场眺望的时候。请容许我们用贡德洛里埃老夫人的口吻对着那段岁月稍作回溯:那时的他还是一个阴森严肃、不幸而又冷漠①的副主教,这个可怜人的内心满是爱斯梅拉达、炼金术与天主的三重博弈。巴黎的风物打动不了他,圣约翰节的双筒炮竹叫不醒他,白昼与黑夜的轮转也不能解救他。

(①注:苦难超过了一定的程度,人们就会被某种邪恶的冷漠所征服。

——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

然而,事到如今,这段不久前的岁月却似乎早已远去了,好似炮弹发射后所留下的烟雾,弥散得到处都是:它曾经的确到来过,但一声巨响过后便再没有人会记得。

“听我说,我的心肝…”克洛德轻轻搂住那小姑娘的肩膀,将头偏向她那边。他仰望着天穹的一角,任由思绪延展到很远的地方,“在我曾经的幻想里,在我的梦境深处,这样的场景上演过无数次——你是我的伴侣,是的,你爱我,并且将永远只属于我。我们相互依偎在树下…噢,不,只不过那并非梧桐树,而是橘树,一株枝叶华茂、硕果累累的橘树;不是晨曦,而是夕阳…不过这都不要紧,我可不在乎那究竟是什么树、抑或是什么时候的太阳,反正于我而言都是一个样,细枝末节、无关紧要。总而言之,你穿着丝绸长裙子,像个光彩绝艳的神女般与我依偎在一起,以情意绵绵的深切目光凝睇着我…你是我的爱人,我也是你的爱人,我们在人间获得了什么样的幸福;我想象着自己也一样,完全可能过上静谧的爱情生活,如同此刻在人间随处可见的情侣——我们在橘树下、小溪边,对着落日的余晖、灿烂的星空,讲着绵绵情话。假如天从人愿,这个不幸的教士与可爱的小姑娘也可以组成这样幸福的一对…是的,是与你,不可能是别人。这个打消不掉的念头挥去又来,不断啃噬我的头脑,撕裂我的五脏六腑!天呐,你要是知道我究竟是怀着一颗怎样绝望的心在渴盼如今的这一切…”[1]

“可是你如今实现了,克洛德,”她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垂下眼睛安静地微笑,目光里闪动着柔情,“正如你所见,我亲爱的克洛德副主教大人,这是一种宁谧的爱情。”

说着,爱斯梅拉达又擡起纤细的小手,轻轻将副主教的下颌偏过来,让他能够直视自己的脸庞。她的双颊泛起玫瑰汁水般的酡红,乌黑的眼眸璀璨如夏夜星空;在她的唇边始终有一缕微笑,一缕永恒的秘境中所窥望见的亮光。

“世人说,我们吉普赛的流浪儿只需要空气与爱情。你知道的,我兰斯城的脉管里流淌着的是波西米亚的血液。”她挑了挑秀美的长眉,朝他神秘而调皮地眨着眼睛,“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你是神父,是整个法兰西最博学又富有才华的人物,而我不过是一个流落到波西米亚的可怜的孩子。我喜爱你的名字、你的眼睛、你不加掩饰的野心与你的一切,不管你是不是副主教…我来到了巴黎,淋过很多场雨,每天在广场上跳舞、想讨些晚饭的钱;他们全都瞧不起我,我还为此偷偷哭过好多次…”

那小姑娘说到这里,突然间不作声了,克洛德听见她低弱的抽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

“别哭,别哭…我的心肝…”他蹙起眉,将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额头——那是一副怜爱无比而又温情脉脉的姿态,“可爱的好孩子,我绝不会让你淋雨,也不会让你卖艺乞讨。从此以后没有人会瞧不起你…”

爱斯梅拉达将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任由那顶精巧的帽子歪在一旁。她又抽抽搭搭地哭了很久,待那堵住喉咙的激动情绪稍微挪开,她才继续悄声开口:

“…我呀,我算什么呢?一个流浪街头的穷苦姑娘!而你呢,我的先生,你是贵人、绅士。想得真美,一个跳舞的姑娘,要嫁给一名贵族!或许我生来就是这个命,受侮辱、受歧视、受人轻贱,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反正我得到爱了,我将是最自豪、最快乐的女孩。”

那小姑娘说着,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擡起头,含泪粲然一笑,以恳求的目光从上到下端详他。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望着她满含柔光的红润小脸与那洋溢幸福的灿烂笑容,克洛德有刹那间的失神。他在意识空白之际低喃出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或许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来,那只手下意识地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肢;他又低下头,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的脸庞。当那具纤细而柔美的青春身躯贴近他,带着少女的芬芳里所特有的无意识引诱,她的微笑、她的含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出他凝滞发愣而又满腹诡计的形象,仿佛在清池边照影的…不,他还不敢说出那个词。

此刻,她美丽的身体正在副主教的怀中轻轻扭动,那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一只攫住咽喉的利爪——令他甘愿背弃信仰,为之而死。他心醉神迷,炽热的双唇贴在那小姑娘秀色可餐的细颈之间。而她失神的目光望着头顶暮秋早晨的璨璨晴空,腰身朝后仰,颤抖着接受这一热烈的亲吻。

“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