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的青年一言不发,缄默地望着窗外。随着他目光的逡巡,窗外的景物也在不断地变换——他一会儿看到花园,洋溢着暮秋早晨的凛气,一会儿是房屋的另一面景象、另外一些雕像,一会儿是西班牙式的内院,夹在广厦之间的四方形小院落,铺着石板,长着苔藓,显得冷冷清清;他有时见到溪流,有时又见到塔楼。他的思绪已然步入某个意外的境界。
在他身侧的墙边,摆着一张西班牙式的长躺椅,底部是银制的,坐垫和缝边都用轧光的白缎子做成:躺在上面的人脚边还可以卧一条狗,从而产生了“脚边的狗”这个词,法语中的长沙发(ape)就是这么来的。在靠长沙发最近的那面墙上,挖了一个气窗似的方洞,上面堵一块红色的银板。这块板像护窗板一样装有铰链。红色的银板上用乌银镶嵌一顶金色的王冠,上方固定着一个即便不是金的,至少也是镀金的银铃。
这位阁下始终默不作声,白皮肤笼在幽暗摇曳的烛火里,半垂的眼睑底下藏着一双闪光的眼睛,显出一种淡漠的倦容。他盯着这一切,面无表情,只有唇边挂着一丝戏谑般的微笑,如同在看格纳费龙①表演闹剧。
(注:①格纳费龙是法兰西木偶戏里的丑角。)
1482年是一个并不太平的年份,至少对于历史而言,这一年之中所隐藏的变故实在太多太杂:波旁红衣主教的表妹玛格丽特·德·勃艮第郡主同他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婚事,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奥地利大公和法国国王的虚假亲善关系,究竟还能维持多久?法国王太子查理八世与弗兰德·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是否果真能如使团所预想的那般圆满缔结?[4]路易十一的顽疾日益加剧、命不多时,欧罗巴大陆的列强也纷纷觊觎着法兰西至高无上的王位…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战乱前的和平。法兰西的王位最终会落于谁手?一切都还只是悬而未决,而又令王公贵胄们趋之若鹜的谜。
……
不幸的是,在压抑人性的游戏中,事物的真正意义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大家以表象论输赢,计较可怜的得失,人们都被表象上的失败束缚住了手脚。
——圣埃克苏佩里《夜航》
……
终于,当这位图卢兹的伯爵阁下终于肯对于他们的喧嚷声施以一睨时,他听见了如下的议论:
“民众不擅讲理,却善于行动。他们确实经常犯罪,但往往也是英雄,为了信仰或主张而敢于牺牲的主要也是群体。人们以光荣和名誉来激起他们的热情,就像十字军东征[5]时期那样,让他们赤手空拳、腹中空空地投入战斗,把背叛者赶离耶稣之墓。”
莽夫查理挑起他杂乱的粗眉,重新开始担任谈话的首领。
“当文明的大厦被虫蛀时,让它轰然倒塌的,永远是群众;文明仅由有知识的贵族创造和掌握,而绝非群体。在群体中,积聚的是蠢事而不是智慧。”
这是几段煞有介事的高谈阔论——在步入正题以前,贵族们总得对于他们所操纵已久的民众剖析一番。
终于,他们的话题又逐步回到了这次的预谋上:
“法兰西的子民们狂热渴望某种东西,但不会渴望得太久;他们的思想不能持久,他们的愿望也同样。人们屈从于权威,却不怎么会为善良动心。对他们来说,善良是一种弱点。他们从来不同情宽厚的领袖,而是屈服于残酷压迫他们的暴君,总是把暴君擡到至高无上的地步。”
这是拉巴吕红衣主教的声音——他总是带着那种特有的抽气声,如同烟囱被堵住一般。
“改变一个时代的统治,得先激起法兰西人民的狂热。能使群众激奋的东西很多,群体总是服从它们,然后行动起来——他们很容易变成屠夫,但也很容易成为殉道者——只会被极端的感情所打动,也希望夸大英雄人物的感情,总是放大他们的优点和品德。他们不会思考,不会推理,对再怎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深信不疑,或者说,最不真实的东西往往最能打动他们。”
“倒戈,推翻老路易统治的根本是一种倒戈。倾向性的意见,态度与权利的倒戈,观念、感情、激情和信念的传播会比风暴更为猛烈。动物一旦结成群体也会如此。马厩里的一匹马有什么怪癖,很快就会被同一马厩里的其他马所模仿。几头绵羊产生恐慌和混乱,很快会波及整个羊群。”
其中又有一个人附和道。
“学问虽然取得了种种进步,但现在还不能给民众提供让他们着迷的理想。由于迫切需要幻觉,他们便像趋光的昆虫,本能地扑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雄辩家。
人民所需要的不是仁厚,他们所需要的是幻想。今天,这种幻想笼罩在由过去堆积而成的废墟之上,未来是属于它的。群体从来不渴望真理。面对他们不喜欢的明显事实,它们会转过身去,宁可把谬论奉为神明,只要这种谬论吸引它们。谁能让他们产生幻想,谁就能轻易地主宰他们。”
波旁公爵府可不仅仅是一座简单的、供波旁公爵大人居住的府邸:圣日耳曼-欧塞尔王家教堂的忠厚信女们,晚上从灯火辉煌的波旁府窗下经过时,不止一次大为惊骇,她们分明听见白天还给她们唱圣诗的那些嗓音,又在碰杯声中大唱教皇伯努瓦十二世的酒神颂歌。而眼下,它显然承担起了更为阴暗与不为人知的职责,巨大的风暴正在这里悄然涌起——这几位大人们正打算掀开战乱的一角,将微缩过的、与曾经那场百年战争相似的动荡引入法兰西的国境之内。
残忍与破坏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它蛰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那些力量装聋作哑,对弱者冷酷无情,根本不懂得怜悯。
通常,我们不能把这种破坏本能用在同类身上,只好拿动物开刀。那么多贵胄们喜欢狩猎,这与群体残酷的行径如出一辙。他们慢慢地虐杀手无寸铁的受害者,表现出一种十分卑劣的残忍。
这是一个神权与王权表面互不进犯、实则抵死相争的时代,英法的战乱不过才结束将近三十年,教廷花天酒地、血腥屠戮的阴影正腐蚀着所有人的心灵。然而在法兰西,这副虚假的和平表象又究竟还能持续多少时日?我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