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3年(上)
波旁公爵府风景窗外的红玫瑰花园早已在凋零,王公贵胄们的密谋也暂且告一段落,至于他们在此期间是否还有暗中的书信来往,史料未曾详载,可惜的是,我们也因此无从知晓;既然这是他们竭力掩埋的秘密,我们倒应该暂且恭敬地不去打搅。为远离这些纷扰,若我们像经籍中的天主或是神明那样凌空俯瞰,巴黎城的街道上每日总是来来往往的人潮,汇聚、喧嚷、散开,像天边云雾的舒卷,从日出到日落,始终如一。风越来越烈、也越来越冷,人们也因此将外衣裹得越来越紧——冬天来了,对于城中的贫民而言,这是个向来都十分难挨的季节。就在日暮傍晚的同一时刻,有人在温暖的壁炉旁烤火绣字,有人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跳着狐步舞,有人却在迂曲小巷转角的阴沟里翻找自己子虚乌有的晚餐。可不管怎么说,无论哪个时代,人间的样貌总是如此,千折百回、循环往复,无非是换成了另一副幌子。当冷峭的史书又无声翻过一页,我们便也应该猛然惊醒:这是巴黎城寂静的凛冬,而此刻已然转入了1483年。
时间过得像深夜的梦一般稍纵即逝。让我们对于前一年所发生的事稍作回顾——爱斯梅拉达与自己的亲生母亲重逢相认,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大人抛却信仰并找到了自己的所爱之人,双方的亲友们都已通晓此事;而他也实际上放弃了自己教廷的职务,成为了一个专心享受宁谧爱情的凡人。如此看来,1482年本身便是一项极为了不起的成就。
今天是1482年的12月24日:在当时的礼俗里,圣诞节便是新年来临的标志。哪怕是最穷苦最卑贱的奴隶,在这过节的半个月之内也可以得到来自主人的肉糜、培根或是谦卑馅饼(hublepie)的奖赏;每家每户都得以齐聚桌前,在朦胧烛光里享受团圆的丰盛晚餐。不难猜测,近来巴黎城的每个夜晚都是灯火通明,人们浸溺在幸福之中,静静地等待节日钟声的敲响。
圣诞节前夕是与一场大雪共同降临的。候鸟借某根最细的苇杆跨越大洋迁往南方,城中留下的尽是欢欣的笑语。1481年末,在他与她相逢前的那个寒冬,也有着同样洋洋洒洒的一场雪,似笔底落下云烟、海中孤岛升起的咏歌。诺大的圣母院依然很寂静,一点皑白落在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如同用纯粹的冰冷为之加冕荣光。雪渐渐在石檐上垒厚,栏杆、铅管、造型怪诞的石头水槽、水槽的裂缝中那两株曾经盛放的紫丁香所剩的花茎,全部都只留下了一片空茫的白。圣婴公墓胡乱错综的石碑、河滩广场的绞刑架与不知名的冤死尸骸、陵墓前屹立挺拔的常青树…一切象征死亡与冥界的事物此刻都显得不再那么恐怖,它们谨遵《罗马法》①,骄傲地迎娶了自己身披纱衣的小新娘。雪能埋葬一切,也能使一切重生;那最洁净的棺椁,以枯朽的灰烬为母,又孕育出一场最为玲珑剔透的幻梦。[1]
(注:①在《罗马法》中,女孩到了12岁即可成婚。)
“克洛德,你看…下雪了!”
圣诞节到来的前一天,因为激动与喜悦,爱斯梅拉达起得很早。她倚在副主教的肩头,伸出小手指着空中飘落的白,随后又擡起脑袋望向他的脸庞,乌黑的大眼睛里亮光闪烁。
“是的,我的心肝,下雪了…看起来,今年的雪格外美。”
克洛德看着那小姑娘颇为孩子气的模样,也不禁微笑了起来。他轻轻按住那枕在自己肩上的小脑袋,用掌心摩挲乌黑的鬈发,在她的额前飞快地啄了一下。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身为神的使者,总应该致力于满足亲爱的小朋友的诉求…我的小宝贝,你想要许下什么愿望?”副主教垂下那双灰蓝色的眸子,用满含爱意的目光凝睇着爱斯梅拉达的脸庞——或许是因为被爱情的力量所解救,抑或是因为被节日的喜庆氛围所感染,此刻的克洛德显得更是细腻温柔了。
“真的吗?无论许下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吗?”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噘起嘴,显得格外调皮。
“当然了,圣主会听见你的愿望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轻吻了一下她柔软的双唇。
诚然,如今的克洛德已经不再信奉天主,但他依旧将“神明”作为与爱斯梅拉达之间开玩笑式的沟通桥梁,甚至已经逐渐坚信是神明、或者是命运高深莫测的旨意令他与这个小女孩最终走到了一起。因此,“圣主”反倒成了他的口头禅,不过也仅仅只是挂在嘴边而已——他唯一信奉的神明只有那个纯洁无瑕、明艳动人的绿宝石精灵,永远如此。随后,他又凑到她的耳畔,柔声细语地低喃,“然后再暗中派遣这个小女孩的爱人来实现她的愿望…”
爱斯梅拉达思忖了良久,最终以一种包含期盼的口吻呼唤道:
“我想要一顿圣诞大餐,和所有人聚在一起,幸福地围坐在火炉旁吃晚餐…!”
“这当然没问题,我可爱的孩子。”克洛德伸出双臂搂住她,把她包裹在自己温暖的外袍里,“我一定会帮你实现这种小小心愿。”
“不过…”
那小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一瞬,看得克洛德分外惶恐:曾经,在两人去看焰火的那天傍晚,她的脸上也是这种沉静而又哀伤的神色。
“…怎么啦?别伤心,想要什么你只管说,我都会尽力去做到!”副主教被她吓得手足无措,只好用指腹轻轻摩挲她那柔软的、神情苦闷的面颊。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哥哥了,也好久没有见过奇迹宫的兄弟姐妹们了…”爱斯梅拉达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在天光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亮。她的脸委屈得皱了起来,像小婴儿生病时的愁苦面容,“我想念他们…他们把我带领养大,和我一起朝夕生活了十五年…我好想他们…”
“噢!你是说奇迹宫…”克洛德倏忽间想起上次与她一起去往那间破败小酒馆时所发生的事——可怜的格兰古瓦在第二次即将被吊死之际迎来了自己新生命的曙光,而此后他也得以真正地被接纳住进奇迹宫内。[2]
的确,从那天起,格兰古瓦便始终和小山羊嘉莉快乐地待在自己的小屋里,不时去街头杂耍一番,为乞丐王国的大君们带来收益,也让自己能够顺利吃上饭。
想到这里,副主教的唇角不禁扬起一抹淡笑:他那不让人省心的诗人学生终于得以有一枝之栖了,而自己与爱斯梅拉达的新“婚约”也得到了奇迹宫众人的祝福。就在两人相遇的那个初春,他还依照贵族的眼光认为“丐帮之内尽是扒手、劫匪与逃犯”,但真正到过奇迹宫以后,他又悄然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哪怕人以再穷困卑微的姿态活着,他们的内心也总能有一片温暖光明的天地。
“好。这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我一定全都做到。我们这就去奇迹宫…”克洛德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想逗她开心起来。随后,他又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顿,神情坚毅地续道,“我们得把你的母亲、卡西莫多和约翰都带去…是的,既然圣诞节是聚在一起吃晚餐的日子,那就不能把他们给抛下。”
“你说得对!”爱斯梅拉达听见他的应允,释然地笑了起来。她轻轻吻了一下克洛德的脸颊,眼睛里亮光闪烁,“我们得把他们都带上。”
后来,弗罗洛副主教究竟是如何邀请古杜勒嬷嬷与卡西莫多前往奇迹宫,而两人又是如何在片刻的惊诧过后欣然同意,我们在此便不作过多赘述;至于小约翰——从圣诞节前夕到其结束的这半个月内,这是一年中全城欢庆的时光,神学院的学者们无心讲课,充满活力的大学生们也都无心上课;因此,巴黎城内的神学院都识时务地选择了放假,无一例外。今天一早,约翰就来到了圣母院找他亲爱的哥哥与cherebelle-soeur,想与他们聚在一起过圣诞节。
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对于克洛德这个不幸的教士而言,无论是主显节还是圣诞节,他曾经永远都是孑然一身,冷着脸恪守“圣母院门前和格雷沃广场不得喧哗”的禁令,就连节日的爆竹声也从不容忍。这个十九岁便成了孤儿、长兄和一家之主的可怜人,这个威严阴郁而又遭人畏惧的副主教,此刻却拥有了爱情、亲情与友情的多重支柱——不仅是约翰、卡西莫多、格兰古瓦、爱斯梅拉达与古杜勒嬷嬷这些亲友们之间的涣然冰释,以克洛班为首的乞丐王国也同样无声地给予了他巨大的温暖感——他从此得以体会与那吉普赛小姑娘类似的幸福:无关贫穷富贵,她的身边永远有源源不竭的真挚爱意包围。
……
你曾把爱赐给我,人世间处处充满你爱的赠礼。
你的爱像甘霖洒在我身上,我并未发觉,因为我的心沉睡着,而夜又是漆黑的。
虽说你的爱失在我的睡梦中,然而我仍感到一阵欣喜的震颤。
我深知,黎明来临,我的心灵觉醒时,你会收到我的一朵小花,它是我的爱,是对你那无价的伟大的世界的回赠。
——泰戈尔《渡口》
……
调皮的小约翰自告奋勇充当马车夫,他戴着顶皮圆帽,衣襟上沾着些落下的细雪,冻得通红的鼻尖下咧出一排白皙的牙齿。当他们乘着马车来到奇迹宫那扇有些破败的木门前时,克洛德领着众人轻声敲响大门,不知怎地,他们的内心深处竟涌起某种无由来的感动与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