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主教来函(下)
弗罗洛副主教朝那封信缓步走去,他的目光空惘滞涩,显然是浸溺于信外的另一种忧思——这个不乏悲观的天才总能以他智慧的头脑预料到一些即将到来的事,哪怕他还没来得及拆开这封信,他却已隐约猜测到了其中的诡异玄机——这恐怕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他但愿“女巫爱斯梅拉达”一事还不曾被发觉,而自己与她那不可告人的关系也永远不要泄露于外…这个悲哀的念头始终在他的心底盘旋不去,一段在世人看来无比可耻的羁绊、一个背负罪名的女巫与一个背叛天主的神父,这所谓的“藏匿”究竟又还能在众目睽睽的教廷之内隐瞒多久?此刻,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极为沉重,忧思如同海雾爬上他的眼前,将前路笼罩得一片晦暗。
克洛德抓起那封信,外封的纹路显得有些硌人,中心的火漆印红得像团血迹。他的手因紧张而有些微微发颤;随后,他又夺过桌前的一枚长钉子——正是他曾经用来在墙体刻下斑驳铭文的那些——有些烦躁地以锐缘将信封划破。他无暇顾及那信封是怎样地精巧、破口又是怎样地骇人,又将纸抖开、扯平、攥紧,扫视起来。爱斯梅拉达缄默地坐在他身旁:这可怜的小姑娘所说的话语里夹杂着许多国家的方言,但她流浪十余年来从未读过书,因此自然也不识字。她看着克洛德的反应,有些忧心忡忡——副主教的灰蓝色眼睛里闪着晦明不定的光,刺到那张羊皮信纸上,那目光的力道比起他最初望向自己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胸膛逐渐开始起伏,眉头也越锁越紧:一阵复杂的思绪在他那已经被惊骇和忧虑扭曲得变了形的心里虬结在一起。
对于当时贵族之间的交际而言,这封信并不算冗长。那信笺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能令一向波澜不惊的弗罗洛副主教大人如此反常?这封如今早已不知所踪的神秘信笺,当时还在克洛德的手中被攥得发皱。借用路易十一陛下的话来讲,“上帝戏人”,这封信由费莱先生乔装后隐藏在胸前的暗匣里,再以某种方式暗中递交到副主教研究室的书桌上。信函用古雅的拉丁文书体写就,墨迹沧桑的文字里暗含某些哥特式的征象;1483年2月末的这天,最幸运的事莫过于这封信尚存于世,我们也由此得以一窥信笺的内容——
……
致亲爱的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此去经年,情思与日相长。久悉阁下美名盛传于巴黎城中,“学识渊博、道行拔萃、苦心孤诣”云云,吾甚欣悦。初欲意驱车前往圣母院拜谒,后惊闻君贵体欠安、抱恙已然数月之久,至此愁郁积于心胸,思绪难能平复。测度阁下或为日夜钻探卷籍,欲攫取天际辰星,忧思过度、烦念丛生,虚苦劳神致瘴气得以袭占——阁下虔敬相奉神祗意旨,苦修得闲暇亦当保重。尝暗嗟叹冗词难达本心,倾胸中江海而未显半寸波痕;病身心者非荷担之夫,吾但恨不得同承阁下苦辛。惟愿圣主怜佑阁下,早日觅获祛疾除魔之道,重沐新生之荣光。
前岁风骤时,波旁府前梧桐叶落枝折、孑立于秋雨,簌簌瑟瑟,而风雨未肯消歇。念其飘零无定至此,反纵观巴黎城中,局势亦非全然太平。路易陛下罹患猝中之症已久,库瓦提埃先生遍寻方剂,历经辗转依旧难觅根由。龙体每况愈劣,恐时日无多;而王太子殿下年岁尚小,众贵胄竞相垂涎窥视法兰西泱泱王土,储君之位或将岌岌可危。无独有偶,吾尝听闻勃艮第公爵查理意图扩展领土、独立勃艮第公国,同瓦卢瓦王朝势力相拮抗,其与贝里公爵麾下羽林军暗中结盟,已征战据有部分神圣罗马帝国瑞士联邦与低地领土;又与不列颠帝国王室缔结姻亲,谋获不列颠帝国兵马相助。至于勃艮第公爵阁下其人是否另存势力,或未可知。图卢兹伯爵佩德罗阁下同查理公爵相议之际,尝言君“谋略过人,胸有丘壑,实乃百年难遇之奇才,可与意大利达芬奇先生相当。”自是,堂兄多次欲寄书信予阁下求取高见,问询阁下是否有意与之同谋。故吾代为呈此信笺,还望阁下勿怪。勃艮第公爵阁下素来礼遇贤才,其谋士之间多位主教与阁下同在教廷,想来阁下对几位先生已有所知悉,吾在此不宜对于其名多作赘述。据勃艮第公爵大人所言,“王庭与教廷相斥相悖,则如昼之于夜,交错而永不相合,”阁下身居圣母院多年,潜心侍奉天主,王庭教廷之博弈、瓦卢瓦王朝前路处于何方,如今诸事尚无定论,查理公爵嘱吾问取阁下意图,仅为出自姻亲盟约之托,而非为吾本心所向,望阁下对此勿生嫌隙;吾本代为传书之使,全然无意叛离任一势力,谨借此信笺相告法兰西明日之景况,以稍作预示。至于究竟当作何选择,还请阁下自行考量,遵从本心即可。然非举目万象无忧,只是末期尚未到来。①
阁下贵体抱恙,原未欲意叨烦,擅自将阁下牵涉入此事,还请阁下宽恕。无论阁下最终作何选择,吾均将以原句对查理公爵如实相告。望阁下早作忖度,为法兰西之变加以绸缪。
愿阁下沐浴圣主垂恩,早日复还康健荣光。变局将至,还望保重。
恭候阁下回函。
阁下之友:查理·德·波旁红衣主教
波旁公爵府来函
于1483年2月27日
……
【注①:本句“只是末期尚未到来”一语取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4:6)】
副主教将信笺一行行地扫视到最后,手指越攥越紧,不知何时已经使那张纸皱得全然不成形了。他屏住呼吸、一言不发,陷入某种深长的焦灼思虑,眉心不时跳动一下,那是他身上仅存的活着的部分。
“克洛德…”那姑娘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严肃模样,也不由得暗自恐慌起来,“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神情极其复杂,随后便竭力镇定下来,嗓音低沉地用法语将整封信为她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然而,即便如此,爱斯梅拉达依然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几分颤抖。
随着朗读内容的进展,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两个人相顾而立,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猛然用那只铁钳般的手狠狠地攫住爱斯梅拉达的胳膊,姑娘没反应过来,被拽得一阵炽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如同从梦中惊醒。
“所以,您明白了吗?”
克洛德沉下脸,压低声音问道——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事实上,她迄今为止还从未见过副主教面孔如此严肃过:那神色已经脱离了阴沉的范畴,可怖的密云积在他眉间,如同闪电划破暴风雨前的夜空。
“…怎么…?”她愣怔了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个词来,眼神惶惑地凝望着那张苍白的沉思脸孔。
“事已至此,您还不明白吗?”
他双颊痉挛,神情突然变得极为怪异,那是一种悲哀、渴求而又混杂了绝望的矛盾,与在囚室里的那个雨夜颇为相似。
“我不明白…”爱斯梅拉达顿了很久,仿佛正陷入自己心底的风暴;她嘴唇发抖,双目无神,“…克洛德,我真的不明白…”
“您得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