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主教来函(下)(2 / 2)

他用力拽着她的手腕,眸子里冷光闪烁,深陷的眼窝呈现出一种有些憔悴的青灰色。

“什么?”她呆住了,“…去哪儿?”

“您忘了?…难道您竟然忘了?”

克洛德松开那只抓着她的手,痛苦万状地按住额头,消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动。他半晌无言,最终,她听见他的胸膛里溢出了一缕满含惶惑的嘶哑叹息:

“半年以前的那个暮秋夜晚,我曾经对您说过…噢!你当时意识恍惚,想必现在也不记得多少了。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到别的地方去,可以在世上找到一个阳光最明媚、树木最茂盛、天空最晴朗的地方,我们将相亲相爱,灵魂将合而为一,我们将互相渴慕而绝不生厌,地老天荒,共同啜饮永不枯涸的爱情甘露…您还记得吗,我的孩子,我的心肝?我们一起走吧,去渡过河流山川、找寻这世间的伊甸,无论你在何处,我必将永远跟从;我们会始终宁谧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快些动身吧,不管怎么说,您必须跟我一起走!”[1]

“可是为什么要走呢?我们在这儿依然能够呆在一块呀!”她那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对于我而言都一样。”

克洛德闻言神色一凛,将她拉到自己身旁,伏在她的耳畔悄然低语:

“您不明白,在我去年秋天最后一次去见国王路易十一时,我看见他面色灰白、神情淡漠、眼窝凹陷、目光无神、颧骨峭耸——根据古老的医典所记,这俨然是一个人不久于世的模样。[2]国王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根据库瓦提埃御医给出的治疗方案,加之我对于他状态的推测…他将很难活到今年的秋天——到了那个时候,教廷里的几位主教与贝里公爵的羽林军就将联合不列颠帝国的兵力发起叛乱,整个法兰西的局势都将变得风雨飘摇。至于我们如今的处境——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能收到波旁红衣主教所寄来的这封信,显见是已经在不知情之际进入了几位教廷首脑的视野,他们既然在等待我的答复,足以说明他们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第一,这封信的内容本身已经走漏了风声;倘若谋反的众多势力之中有人将此密谋暗中告知国王,我作为首选的推诿对象、届时无疑将成为替罪羔羊,被教廷所暗中剿灭。第二,我既然能够引起教廷顶端的注意,谁又能保证如今的我不曾惹上国王的怀疑?我自从向国王路易十一请假休养以来,迄今已经三月,外界没有任何我本人所透露出的讯息。有人说我始终待在圣母院内,另有人则传言我中途消失过一段时间;不管怎么说,流言虽极少,巴黎市民已将你我忘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已永远湮灭于悠悠之口。倘若国王果真怀疑上我的动向,他又从其他某处得知有人向我告知过谋反之计、我却不曾将这一切禀告给他——那个从波旁公爵府来到圣母院的信使,或许早在途中就已经泄露了些许蛛丝马迹;到了那时,你我必将因意图谋反而非拥立君主之罪被推上绞刑架。第三,也是发生的可能性最大的一点,这种威胁无时不在——倘若有人将你我之间的关系向王庭抑或是教廷透出,那么其中任何一方都不会让我们得以存活,你知道的,一个原本担着罪名的女巫与一个早已背叛天主的教士,我们便再不可能留在这世上。且不谈我无论选择投向哪一方,都需要承受最终败给另一方而作为囚寇被杀死的风险;如今的形势于你于我,都已然成为了一场死局,而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逃离巴黎,远离所有势力的耳目。”

副主教这番话说得又低又快,而当他擡起头重新望向她时,那小姑娘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了。

“…那你怎么办呢…?”

她颤抖着低声问道。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流浪生活,与克洛德共同生活的这三个月以来,她也始终不了解外界的凶险。“王庭”与“教廷”两个词如同一对相互靠拢的巨石,沉沉地胁迫着她的心。

“我早就跟您说过——”他将她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目光深沉而又庄重地凝望着她,“我会跟你一同离开,你去哪,我就去哪。”

“可你是副主教呀…”她愣怔,眼里流下泪来,“你如果走了,就和我一样,只是一个流浪的乞丐…”

他勾起一边唇角——那是种嘲弄的苦笑。

“我是副主教,而神父不能娶妻;因此,你无法成为我的妻,只能当我的情妇。既然如此,那我便不要上帝的救赎,不要名誉与地位,也不当巴黎若萨的副主教。”

克洛德擡起深邃的灰蓝色眼睛,神色坚毅地凝望着她的脸庞。

那吉普赛小姑娘的五官却一点点地模糊了。他未曾意识到,隐约闪现的泪水早已在自己的眼前晕成了一层温热的薄膜。

“我最为悔恨的事,便是自己在这座修道院中残喘度日。且不论你我生机渺茫,哪怕真能茍且偷安,我也只能让你毕生受苦——鞭笞我心灵的苦难,将永世不得止息。我但愿与你共同流离失所、穷困潦倒,哪怕跋山涉水也在所不辞;我谨恪守自己曾经的誓言——有你的任何地方,都将成为我的天堂。”

“我的心肝,我不想看到您作我的情妇——您本就该是我的妻子。”

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古代的小城镇,那里的人听说有岛,便开始建造航船,好让这艘航船满载他们的希望出发,亳让人们看到自己的希望在大海上扬帆远航。所有人都在茁壮成长,所有人都在超越自我,所有人都在救赎与升华。目的也许并不能说明问题,但是行为却让人摆脱死亡——这些人由于他们的航船而获得了永生。

克洛德听见了隐约的啜泣声。

他眼含热泪,朝她伸出手去:

“geonsdevie,aEs.ralda,allonsvivrequelquepartounoneseronsjaaissepare.

(我们换一种生活吧,我的爱斯梅拉达,去到一个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地方。)

Monbien-ai,voulez-voveniravecoi

(吾爱,请跟我一起来好吗?)”

她没有说话,而是将手轻轻放进了他摊开的掌心中。

这便是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