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上)(1 / 2)

告别(上)

“哥哥,真不容易!我终于买到您需要的那艘小船了——”

当春日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时,圣母院内的僧侣们正垂头唱着颂歌,列队穿过拱廊,前往中殿里祈祷,整座教堂显得空寂而宁谧。趁此良机,小约翰戴着帽子,从四下无人的教士庭院里悄然溜进,自怀中摸出钥匙打开那扇角落里的小门:为了不引起任何人觉察地会合,主教代理早已将圣母院偏门的钥匙交给了自己的弟弟。眼下,这个金色鬈发的少年沿着旋梯轻捷地奔上楼,推开副主教的小屋门向他报喜,那模样活像一只吃到了蜂蜜的小猴子。

而弗罗洛副主教始终在屋内不断地徘徊踱步——显然,这位焦灼的智者是在等他的消息。他猝然间听见这声呼唤,又擡眼望见门口约翰那张眉飞色舞、光彩熠熠的小脸,一缕不易觉察的喜色便游过了他的眉梢。

“约翰先生,您可真了不起。”

克洛德朝他走去,将手搭在弟弟的肩头,他唇边挂着微笑,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明亮。

“嗬!我亲爱的好哥哥,这可真是件奇事——我在巴黎城内的商铺里买不到船,便跑到了塞纳河边上;谁知夜里,有个女孩驾船而来,她说自己是个牧羊人,可我总觉得她的模样像个流落的受难者…哥哥,她将自己的小舟卖给了我,可随后却自己离开了!”

有那么一瞬,副主教默不作声。

“或许她真的是个受难者,但于我们而言,她便算得上救世主。”

他沉思着,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凝重。

“没错!”闻言,小约翰放下心来,也再不去细想这件事了。他分外激动,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过哥哥,您和cherebelle-soeur大概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副主教睨了他一眼,神情极为严肃。

“今天。”

“…今天?”

小约翰愣怔着将他的回答重复了一遍,他瞪圆了眼睛、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没错,约翰先生。”

克洛德以镇定的口吻说道,但那金发少年分明望见他那掩在宽大黑袍之下的胸腔猝然间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就在今天,我们的启程宜早不宜迟——你明白的,早一日动身,我们便多一分把握,少一分危险。”

“天呐…”约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如同从梦中惊醒,“可是哥哥,您准备好了吗?”

这时,副主教的唇边挂上了一缕难以捉摸的微笑。

“午夜时分,等到宵禁的钟点过去,我们会在偏院外的马车处会合;到了那时,你负责驾驶马车,爱斯梅拉达、古杜勒嬷嬷、卡西莫多和我将一同前往巴黎城南面的泊船之地。记住,约翰先生,此事一定要做得悄无声息,避免引人觉察。”

“至于乞丐王国的人们、嘉莉和格兰古瓦…”

克洛德转过头去,牵起爱斯梅拉达的手,温柔而安静地凝望着她,同时向自己的弟弟嘱托道:

“约翰,请你事后再将此事告诉他们——我并不想因此而过早地激起波澜。”

“好吧,哥哥…”小约翰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心口隐隐作痛,他低垂着头悄然走到门边,退出了小屋,“我这就去将消息告诉卡西莫多和古杜勒嬷嬷。”

副主教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个金发少年离开、渐渐淡出自己的眼帘,他的目光深沉如夕阳,唇边凝着一缕微不可察的苦笑:二人之间这份微妙的、爱恨交杂的情感,在如今的临别之际又显得何等渺小与可悲,这一点,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觉间,他感到了自己肩上温柔的触感——原来是那姑娘静静地走到他身旁,伸开双臂从背后轻轻搂住了他宽阔的肩膀。

主教代理转过身去,低头望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他那惹人爱怜的天使,他的救恩,他的绿宝石精灵,神祗赐予这不幸教士的瑰珍;他将她抱在自己的臂弯里,两人缄默地相对伫立,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心肝,我们得收拾收拾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堪堪将姑娘松开,在她的额前落下了一个吻,“如果您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东西,就交给我整理好了。”

爱斯梅拉达眨动着眼睛,她略作思索,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条布裙子与一件斗篷——这是她留在圣母院内的全部衣物;为避免行动不便与嫌疑,他们早就派卡西莫多将先前的那些锦衣华服与珠翠珍宝运送回蒂尔夏普采邑了。

克洛德将东西整理好,随后,他瞥了一眼行囊里的物品:两件斗篷、几件衣袍、一些钱币与干粮,便几乎是布袋内的全部。

主教代理始终专注而安静地收拾着行李,爱斯梅拉达只能看见他一个躬身的单薄背影;倏忽间,她却注意到那脊背不知为何猛烈地战栗了一下,像风中的枝桠。

他手上的动作滞住了:这位计策卓越而行动迅捷的天才显见是已然料理好了一切。就在这时,克洛德又猝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当即便转过身去。他面对着自己墙边那杂乱的大书柜,全身颤抖,在姑娘所不曾望见的暗角里,他痉挛的消瘦双颊先是煞白、后又发红,如同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底下掩藏着熔岩与袅袅烟气。

随后,他擡起手,在书柜里有些慌乱地翻找起来——指尖掠过一本本厚得骇人的经籍,最终停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簿上。

那卷本外封光洁无字,褐色的软皮被年岁磨得微微发亮,内里的羊皮纸也早已隐约泛黄;那或许是一本古旧的手抄书,亦或者是一本不知何时写下的记录,而簿子的侧边微张增厚,那是腹内藏着些什么额外的思索。

主教代理双手捧着卷本,用指腹在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他的反应显得分外怪异:僵硬而不安地伫立,还能透过那呆滞的外表隐隐窥见心底的那份空幻与躁动。他仿佛被锐利的箭矢射中了肋骨,不时抽动两下身体,像是临终前的祷告。

姑娘惊奇地见他红着脸,飞快将自己的外袍掀开、又合上;他始终背朝着她,看不分明脸上的神情。而主教代理又忽地不动了,僵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缓缓转过身来、偷偷瞥了她一眼,耳尖的赤红如同点上血迹,颤动的瞳孔里流露出几分不安。

“嗬!我亲爱的先生,”

听见她的这一声呼唤,副主教又被惊得全身一僵:他知道,每当爱斯梅拉达如此称呼自己,她便总会问出一些分外调皮而又毫不留情的问题——

“您似乎从书柜里拿了些什么?”

“这…这个…”

副主教将两只不安的手藏在背后,毫无意识地挠着自己的掌心,额前也冒出些许冷汗;对于这一问,他可谓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怎么?”

爱斯梅拉达瞪圆了眼睛,脸上的笑意却不由得加深了几分,仿佛隐约间猜到了些什么。

“我…我以后会告诉您的…”主教代理支支吾吾的,嗓音越来越低弱,“不过眼下还不行…就是这样,您得相信我…”

说完,副主教的肩膀又猛地抽动了一下,他微低下头,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