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上)(2 / 2)

“好了,我的心肝,”他重新站直,顿了顿,续道,“我们得下楼去找古杜勒嬷嬷。”

一路上,爱斯梅拉达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两人并肩而行,步履有些沉重——他们乘船逃离巴黎城后,将会在何处安家?战乱的巨兽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伺机而至,法兰西局势又将走向何方?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而已然尘埃落定的是,他们从此以后要不得不与亲友分离,共同踏上流离漂泊的路途。在这场迷惘仓皇的逃亡中,王庭与教廷合为了鲨鱼口中的两排利齿,而它们要比摩洛克的神话更为残酷。

(注:①摩洛克,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火神,信徒常常将儿童活活烧死,向他献祭。)

姑娘轻轻推开母亲那间小屋的门,古杜勒嬷嬷正坐在窗前,低垂着双眼,若有所思;在她的身边,站着驼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他也一言不发,用手挠着自己的红头发。

感受到从推开的门缝透进屋内的光亮,两人几乎是同时擡起眼睛,定神看向门口——副主教挽着爱斯梅拉达的手臂出现在那里,他们的神情与屋内的二人同样严肃。

古杜勒嬷嬷站起身来,她缓步走向他们,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但借着窗外的春晖,还能望见她鬓间的白发与眼中隐约的泪光。

“妈妈,妈妈…”爱斯梅拉达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她低声呼唤着,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感到自己被酸涩堵满了心口,她只能搂住母亲的脖子,万分委屈地抽噎,“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但我好舍不得您…妈妈,我不想离开您…呜呜…”

“我知道,我知道…小约翰已经将这一切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我了…”古杜勒嬷嬷也开始流下泪来,她有些绝望地抚摩着姑娘乌黑的鬈发,回想着女儿当年刚出生时的模样,“我的宝贝女儿,你的一只小鞋,我可保存了十五年,当时你的脚就这么大点儿…那是在兰斯,香花歌乐女;是在磨难街,我原来以为你已经不在这人世了…我在罗朗塔楼里度过了十五年,就在那洞xue里,冬天也不生火…仁慈的上帝终于听见了,大圣人克洛德副主教带领你回到了我身边,你并没有死…我已经被苦难折磨成了如今这样,命运怎么处置我,我都没话说;可是你呀,我最珍贵的女儿、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宝贝、我的心头肉,才刚刚十六岁的孩子!求求上帝再次显灵,给她时间多见见阳光吧!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老了,这是圣母赐给我的恩宠!我的女儿呀,我宁肯自己胸中捅个大洞,也不愿意让她手指擦破一点皮…命运啊,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开开恩吧,放我的女儿和克洛德副主教顺利离开,不要把他们阻拦,一切都要平平安安,让他们逃脱魔爪吧…”

她那手势、她那声调、边说话边吞饮的泪水、合拢起来又绞在一起的双手,那令人心酸的苦笑、那含泪的目光、那哀吟悲叹、那语无伦次的陈诉,以及揪心的惨叫,所有这些都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整间小屋里都萦绕着这对母女的抽噎声。古杜勒嬷嬷的泪水溢出眼尾的沟壑,一滴一滴落到姑娘身上,她那瘦骨嶙峋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甚至几乎要弄折姑娘的腰肢。而卡西莫多见到这副画面,哪怕他听不见声音,也能从两人的举止与神情中猜测出事态;他的独眼里滚动着泪珠,再顺着他那张算不得平整的脸淌下来,这个不幸的人此刻显得静默而恭顺,哪怕失聪将他与世间的呼唤隔绝开来,他也能听到最为纯净的涅槃之声。

主教代理伫立在母女两人身旁,在他的心底喷薄出一种别样的情愫——酸涩、艳羡、抑或是怀念,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难以名状的悲哀统治了他——那不仅是离愁别绪与怅惘伤怀,反倒像是久别重逢。如今的这一切哀恸,反倒更像是他早在梦里所渴求的幸福的五瓣丁香。[1]

“我们会顺遂、平安的…”

主教代理微微翕动嘴唇,无声地嗫嚅道,他虽无法知晓结局,但至少始终如此祈盼着。

再后来,谁也没有说话,小室里是那样沉默,阳光显得很寂静,像暮秋蜕空了的蝉壳。

到了午夜,四人都披上斗篷,沿着圣吉勒旋梯轻悄地走下楼去。月色无声地洒在石阶上,如同滨岸泛起的潮水,在他的心口缓缓漫开——惆怅的教士啊,他曾在圣母院中居住过十余年之久,而这却是他最后一次望见这座修道院里的月亮。

这于他们所有人而言都将是一场告别:两人将离开教堂的圣母像,去往一片全然未知的天地;而古杜勒嬷嬷从今往后也将不再居住于此,她在罗朗塔楼翻涌的痛苦回忆、在静夜里的叹息,在很久以后的某日,也将会被压在这座沧桑大教堂的基石之下。

……

圣母院是否有一颗石刻的心,

能否从口中施以答复的言语?

你经年累月地缄默,

独自老朽于不死的岁月;

俯瞰人间的悲喜离合,

用空寂胸腔去盛装圣灵的哀歌。

血肉之躯妄图攀及神明的工细,

连珠合璧,无可比拟。

白月洒满你的眉棱,

乌鸟徘徊在你的肩头。

你瞧,

十五世纪的一位教士在夜色里背离了你,

埋葬在经籍里的孩子,

草叶的露滴为返生受洗,

叛教者抛下十字像,

去山野间找寻新的三位一体;

车马辚辚,步履匆匆,

等不及你的卦辞。

消歇烈怒的血祭,

命运降世的献礼,

蜘蛛铺就巨网,狩猎的意旨永无止息;

而他已倦于追逐尘世攘攘名利,

唯有渴慕晨曦的脚迹。

笼中囚困,

飞鸟在暗夜伸开翅翼;

百年如斯,

何物又将取代上帝?

笔底烟云,余生或可梦回巴黎;

自由者与自由意志,

决意求索人间伊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