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下)(2 / 2)

“约翰,你也要好好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也伸出另一只手,搂住呆愣在自己身旁、独眼里流着眼泪的卡西莫多,轻轻抚摩着他那头红发。

“在日后没有了我的生活里,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又重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痛苦——眼下,这两个十多年来从不让他省心的孩子,正都抱住自己抽抽搭搭地哭着。

“别哭,别哭,”身为长兄、养父与弗罗洛家族的一家之主,克洛德生性严肃、遇事总能率先冷静下来,他的唇角扯起一抹微笑,用故作轻松的口吻劝道,“何必哭得这么伤心?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等到最后一切事态都平息下来时,我们都会平安地团聚在一起。”

古杜勒嬷嬷与那年轻的姑娘也站在他们身旁,见他们三人围在一处抽噎,也都眼含泪光、心情酸涩;母女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黯淡的月光下,这属实是一幅悲戚至极的画面。

“约翰…”

待到心绪终于稍稍平复,主教代理转过身去: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彻底对小约翰放下那副阴沉严肃的模样。他翕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神情复杂而充满爱怜地缄默凝望着自己的弟弟。

“放心吧,我亲爱的哥哥…”那金发少年也哽咽了,热泪盈眶地将手轻轻搭上了克洛德的肩头——他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了。

“我会努力去当个好孩子的…”

随后,克洛德却半晌没有说话。

“事实上,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孩子…”副主教垂下睑睫,掩去眼底的泪水,他往日惯于威严,对如今的这一幕反倒感到惶然凄怆、无所适从了。他又转过头去凝望着卡西莫多,灰蓝色的眼睛在夜幕下闪着微光,“你和卡西莫多,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主人…”

虽然以往总是被副主教训斥,那敲钟人此刻却也没了脾气——与克洛德恰恰相反,他习惯了做忠犬、做他的养子兼仆从,虽然他时常对于副主教前夕阴晴不定的脾气暗自腹诽,但如今想来,那或许是由于自己养母爱斯梅拉达的缘故。他那混沌的脑内难以想象缺少了那缺少了首领弗罗洛副主教的偌大圣母院,也难以想象一旦没有了自己从小到大一向从其间寻求庇佑的养父,他又将如何面对周遭纷繁杂乱的世界。卡西莫多对于这个人世、这个爱美而厌丑的人世,以及街头所有朝他投掷石子的幼童与投掷恶言恶语的人们都不怀好意,他从降生于世的二十年以来,始终被人当作怪胎与魔鬼。除了于自己有恩的养父母、甚至将他视作自己儿子的仁慈古杜勒嬷嬷、有时也会拿他开玩笑的约翰小弟与奇迹宫内的乞丐朋友们,他这辈子从未在外界收获过丝毫善意与温暖。

此刻,他该说些什么呢?尽管主教代理当年亲自教给他读书识字,但长期困缚于阴暗钟楼内的生活摧毁了他的听觉、也锁住了他说话的舌头。当他在自己那匮乏的言辞之中竭力搜寻话语,眼下莫大的悲哀却又辖制了他。

最终,这位驼背的敲钟人只颤抖着、粗声粗气地小声说出了一句话:

“主人,我爱您…”

“什么…?”

克洛德愣住了——他从未想到卡西莫多能说出这句话来,他默不作声,甚至一度怀疑那是自己午夜梦回中的幻觉——卡西莫多夜幕下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过低微,如同一把盐融在了浩瀚的大海之中。

盯着主人的唇语,卡西莫多也不作声了,他深吸一口气,而那只独眼里流下泪来。

最后,他竭力挺起那驼了的脊背,让气息得以顺利涌出;他用那钟一般的厚重声音,毫无迟疑地说道:

“我说…我爱您。”

副主教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银风铃撞在玻璃上一般的声音。

在言语那样冲击心口的一刻,他的灵魂深处倏忽间变得一片空白,经年以来不曾在他人面前流下的泪水,全部化为了冲击高墙的攻城锤,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

他双手捂住脸,这样站着哭泣,全身颤动,比跪下来还要显得凄惨而恳切:他就这样哭了半晌。

主教代理的声调突然变得异乎寻常,仿佛挣断的绷紧琴弦,分不清是抽噎的间隙还是嚎啕。

“我爱你…我也爱你们…”

天地间一片寂静,四下无人,月光从薄云之间漏下来,泼在辽阔的荒草野原之上。

最终,所有人都紧紧靠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

……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最后的话。

Letthisbeystword,thatitrtthylove.

——泰戈尔《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