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的嘱托(1 / 2)

临行前的嘱托

夜色寂静,周围阒无一人,主教代理好不容易从刚才那番百感交集、撕心裂肺的恸哭中堪堪冷静下来。他收住泪,定睛凝神瞭望,只见亲友们都围在自己的身旁,以至于远方延绵的山峦都显得渺小如砾石土丘;他的背后是沉寂的月色,塞纳河的粼粼波纹反折出丝丝微弱的亮芒,而在一切之上,漂浮着那叶扁舟——那叶不久以后就将载着他与吉普赛姑娘离开、远隔巴黎,再前往法兰西那遥遥西南之地的小舟。

教士微微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在这短暂的罅隙之间,他隐隐露出的洁白牙齿在月亮下闪出辉光。

机灵的小约翰一见自己哥哥这副模样,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赶忙一跃凑上前去,瞪大眼睛率先打破了沉默:

“…哥哥,您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了…?”

克洛德瞥了一眼自己弟弟在月色下微微闪光的金色鬈发,将手轻轻按到他的肩膀上,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赞许。

“约翰先生,在离开之前,我还有几件事想要向您交代。”主教代理顿了片刻,他抿紧嘴唇、神情严肃,过了半晌才续道,“首先,你和卡西莫多需要帮忙照顾好古杜勒嬷嬷…”

“哎哟,我亲爱的好哥哥!…这件事您都吩咐过不下三遍了!”约翰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暗自腹诽着;对于副主教反复叮咛这件事,他的心底还颇有些不是滋味,“我都记下了——您在此之前早就已经让卡西莫多把古杜勒嬷嬷留在圣母院中的物品用马车运送回圣母院了;而在您今天夜里离开之后,我们还要驱车将她送到蒂尔夏普采邑,在那里单独收拾出了一幢房屋供她居住;卡西莫多和我会保障她的生活安逸,并且会经常去代为看望她…我说得对不对?”

克洛德用手微微支着下颌,一面听着他慷慨陈说,一面不住颔首。他悄然低垂下眼眸,脸上了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笑意,然而,那却隐约像是一种苦笑。

约翰始终兀自陶醉于献言之中,等到话音终于落后,他反而也将手搭上了副主教的肩头。

“嗬!哥哥,这一点您就放心好了!”他叹着,喉间突然酸涩地哽了一下,“…其实我一直都不敢说出这些,卡西莫多和我都从小没有妈妈,也从来没有尝过母爱的滋味…现在我们的生活里终于有了古杜勒嬷嬷——您看,她对于我们而言,与任何一位母亲都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渐渐地,小约翰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他突然间默不作声,哭了起来。

“…哥哥,没有您和cherebelle-soeur,就不会有古杜勒嬷嬷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她是我们的妈妈,而卡西莫多和我原本只是两个可怜的孤儿…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自己生母的脸孔,您不知道古杜勒嬷嬷的出现对于我们而言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

他不说话了,用双手捂住脸,站在原地剧烈地颤动,从胸腔里发出抽噎声。

主教代理始终这么伫立不动,如同一尊石像。他沉默着听约翰说完这一切,目光里藏着些无可奈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歉疚。

他叹息着,眼底泪光闪烁。

“约翰先生,”他低喃道,“我希望您能过得幸福。”

“…我当年对于你缺失的那份爱,古杜勒嬷嬷应该会补给你的…”

克洛德又沉默了很久,显然,他始终浸溺在那种悲哀的重压之中;他的双臂下垂,仿佛被折断了一样。

“还有,约翰先生,”副主教续道,“你和克洛班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厚密。我们这次走得仓促,行事必须谨慎而又隐秘,因此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他们。等到我们离开后,你得去奇迹宫也暗中告知克洛班,以免他们担忧——而格兰古瓦也在奇迹宫,他的话总是最多的;记住,一定要看好他…”

“哎呀!这都是小事!哥哥,您就放心吧!”约翰竭力收住泪,他吸了吸鼻子,用外袍的大袖口往脸上胡乱一抹,“…我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格兰古瓦老兄应该也是个识相人,毕竟他要是说出去,捞不着半点好处不说,就连他自己也得玩完!…唉!但愿我们都能平安,我天天去奇迹宫对着那尊天主石像①给您祈祷!”

(注:①指的是奇迹宫扒手从公牛圣彼得教堂偷来的那尊,本文于第62章有所提及。)

主教代理微微颔首,他的神情严峻,显见是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眉头一蹙,眼底闪出寒光。

“约翰先生!”他高声叫道,把少年吓了一大跳,“我差点就忘记和您交代了,这里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嗬!什么事啊,哥哥?”

“是关于您曾经的好兄弟,孚比斯·德·夏多佩卫队长…”

然而,副主教还没说完,就被小约翰着急地打断了。

“哎哟!这种时候就别提他了吧!”这个名字勾起了小约翰那天夜里曾经被扔在路边烂白菜梗枕头上的痛苦回忆[1],想到这里,他的脸孔也不由得皱了起来;他龇牙咧嘴,显出一副作呕的神情,“…遭雷劈的!这么个家伙…晦气!”

然而此时,主教代理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我正是想说这一点,约翰先生。而且,您应该也知道您的cherebelle-soeur当初为什么会被抓进司法宫地牢。”

“我后来知道了…哥哥,真气人!…您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小约翰说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然而世界上就是有撒旦。”

“这个该死的…他差点害惨了我们!”

约翰越说越恼怒,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约翰先生,我知道您很想报答他——我对此的意愿也丝毫不比您微弱。千万不要忘记了我先前嘱托给您的计划——他上次在法卢台客栈里竟然侥幸不死,我这次必要让他受到报应。”

“嘁!谁要是让他好过了,那才是祸害!”约翰咬紧牙关,气得浑身发抖,“哥哥,您那真是个天才的计划;我早就觉得您是天纵奇才!这一次,那个孚比斯肯定逃不脱了。”

主教代理安静地听他说完,脸上逐渐浮起了一抹阴鸷的笑意。

“罗网中的鱼,无论再怎么挣扎也是难逃一死。”

他缓缓说着,在约翰的肩头按上了一个沉重的手印。

“不会让他死,但会让他生不如死。”

约翰的唇边也勾起笑容,开口回应道。

主教代理不作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以极慢的速度把它一点点地吐出来。

“约翰先生,您长大了。”他低声叙说道,语调有些悲哀;他顿了半晌,垂下眼睑,又自顾自地把那个称谓重复了一遍,“约翰·弗罗洛·德·蒂尔夏普,您就是未来弗罗洛家族的继承人。在不远的以后,您的肩上就会背负许多重担——管理采邑、与亲友的关系、贵族的交际例事、您的学业以及将来的事业…我将弗罗洛家族托付给您,希望您能料理好这一切;当然,功名利禄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您一定要过得快乐,自在而无所遗憾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