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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无明(2 / 2)

他这种思维方式也是苏朝晖后来分析的:他从小风餐露宿,人在饿极的时候,就只剩下本能,宋宇流落街头那几年,饿了就要吃,吃不到就偷,偷不到就骂,骂不过就动手,像动物一样率性而为。虽然幼年饱受磨难,但后来跟随侯镇林的十年,衣食无忧,保障了起码的做人尊严,不必因为长期忍受贫穷的压迫和精神的屈辱,而变得多疑扭曲。这让他的想法一贯比较简单,天大地大,随遇而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最坏无非是再去要饭。他对侯镇林强硬的态度里,大部分都是来源于这份哪都能容得下自己的心态。

这种思维比读书人的思维容易破局,即使相对强硬甚至偏执,归根结底是习惯直来直去。

宋宇穿过安静的马路,很快看见报亭旁边突兀地躺着一个人。

此时的苏朝晖正昏昏沉沉,忽然听见耳边一声低喝。

“起来。”

宋宇不由分说把他拉往巷子里,苏朝晖无力抵抗,极端的情绪空前耗尽了他的元气,癫狂之后,他陷入了更深的低谷。

那巷子是饭店厨房的后门,满地油污,飘散着廉价的烟味。

“我问你个事。”宋宇停在自行车棚边,问,“你是不是一早就报警了?华咏的信息是你给条子的?”

“对。”苏朝晖的内心平静如死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语速缓慢,但吐字清晰,“这是我的权利,我的义务,我没有一个字诬告,我受法律保护。”

然而这平静的语调激怒了本就心急火燎的宋宇,“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早让公安把我在车站拷走不行吗?”

苏朝晖单薄的身躯快被晃散,但他既不反抗也不挣扎,而是反问,“你跟那男的,你们是一伙的吧。”

“什么意思,”宋宇疑惑地问,“我为什么和他一伙?”

“你这话有意思。”苏朝晖冷笑一声,“他把我倒给了章立文,你不知道他是谁?你今晚叫我来,可是打算把我灭口?”

宋宇震惊地说不出话。

这的确让他震惊,他本以为苏朝晖的失控是因杀父之仇,没想到竟是他自己的仇,此外还有章立文广大的业务链条,宋宇知道他有家劳务公司,也知道那本质上是黑中介,但那事不关己,他从不爱打听旁人杂事,反倒是章立文太多疑,到死都觉得宋要害他。

“这个我没想到。”宋宇也感到词穷,“我又没碰过章立文的业务,他一天到晚堤防我,我哪能知道他盘子铺这么大。”

苏朝晖盯着宋宇,像阴律判官盯着罪犯,透过他的眼睛,他的神态,他的前身后事,寻找他对谎言的遮掩,捕捉他在真假之间的游移。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如果宋宇和章立文一样是个穷凶极恶,毫无底线的人,那么他的眼神一定会在不经意间暴露他的心。

他内心会和他的眼神一样愤怒,苦恼又迷茫吗?愤怒,苦恼和迷茫是他炉火纯青的伪装吗?

苏朝晖移开眼,“我低估了你们的底线,我刚才打了110,你…”

他话没说完,左脸狠狠挨了两拳,那两拳带着怒气,迅猛如电。

苏朝晖毫无防备,嘭的一声撞向身后的塑料车棚,鲜血夺口而出。

“你要我给你办事,我也办了!”宋宇气的头昏脑胀,指着苏朝晖,上前又是一拳,“你还真是处心积虑!心狠手辣!”

他一通乱骂,手上的关节滚烫起来。苏朝晖报案是其一,其二是公安到了夜场,势必要展开搜查,这个时间的客人玩的最花,不知能查出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这要得罪多少人,罪魁祸首是自己。

苏朝晖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他眼冒金花,血顺着他的嘴角,线一般流下,滴在地上,汇成小滩,他不喊疼,也不还手。

处心积虑,心狠手辣,他发自内心同意这个评价,以往从没有人这样说他,亲朋好友哪个不说他善解人意,乐于助人,没人懂他的心比天高,心硬如铁。在角县,在光明,他可以整日跪在骄阳下,忍受尊严的破碎和人格的践踏,忍受五毒俱全,浑身疾病的底层流民,忍受颠倒黑白,倒行逆施的传销组织……

为了逃脱,他能忍受身体的虐待和精神的摧残,能忍受内心的谴责,利用他人的善意,设计陷害对自己抱有关怀的九妹,良心未泯的老杨……善不能对抗恶,什么才能对抗恶,他不知道,如今他早就不认为自己是善的,但他始终知道自己具体在做什么:他要回家,他要上学,他有理想,他要当科学家,外交官,战地记者,他要过体面的生活,他要受人尊敬,受人仰望,他不能一辈子活着暗无天日的泥潭里,和这些老鼠蟑螂同处一窝。

只要能回家,再低贱的事他也愿意做,再下流的手段他也使得出来,再坚硬的枷锁与规训都锁不住他。

“你说的,非常对。”半晌过去,苏朝晖终于开口,声音断断续续。“我非常同意。”

其实宋宇只是随口一说,他文化能力有限,这两个词是他以前拿来挤兑侯镇林的。当着读书人的面,自尊心让他骂不出太脏的话,而苏朝晖神情呆滞,既不还手,也不求救,说的话也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讽刺。

“你爱信不信。”宋宇停下手,他知道自己手重,怕真把人给打死了。

苏朝晖擦着嘴边的血,一语不发。

文斗也不是,武斗也不是,彼此只剩下沉默的意志交锋,无声捍卫各自的坚持。

正在这时,巷外传来忽远忽近地警车声,红蓝交接的灯光此起彼伏,按声音判断,约莫来了三辆。

当时淮陵刚实行巡警制度,所以一次能来这么多。

宋宇咬牙骂了一声,掉头钻进夜巷深处。

苏朝晖扶着围墙,慢慢往巷外走去。

夜空阴沉,灯影憧憧,一切色彩消弥于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