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行。
考虑到尉迟迥出身行伍,中央行政方面的事情不太行,而你办事,向来比较具体。思来想去,宇文赟最终决定,派出尉迟迥,出任相州总管,坐镇北齐旧都邺城,监控诸位皇亲。
留下你,出任四辅之首,大前疑。
补上你的大后承位置的,是北齐降臣司马子如之子,司马消难。
那一天,你好高兴,不是因为你即将权倾朝野,毕竟有你那样的女婿在,仅凭一个大前疑,尚且不足以做到权倾朝野。
你高兴的,只是不必再受尉迟迥的气。
至于以后会发生些什么,你其实,还没有好好想过。你只想着,最好以后,什么都别发生了。
但愿现在的样子,马马虎虎,也就是最后的样子吧。
别再折腾了。
你想得美!
你刚刚出任大前疑,还不到两个月,也就是公元579年的七月间,你的女儿女婿,也不晓得为了个啥,反正就是,恶狠狠地吵了一架。
愤怒中的女婿,甚至宣称,要灭了你们杨氏一门。
平常人家,女儿女婿吵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而你的女婿,是太上皇宇文赟。
你的女儿,太皇后杨丽华与他的婚姻关系,是你杨氏家族,能否保持荣华富贵的根基。
家族的根基,由理直气壮,令人自豪的战场功勋,变成了毫无底气,令人不齿的姻亲关系,这,让你很痛心。
可作为一家之主的你,却也不得不将这份重于千钧的关系,小心翼翼地维系下去。
毕竟你的太皇后女儿,没能生下可以继承皇位的嫡子。
而且,因为皇位已经禅让出去,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现在的皇帝,已经是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宇文阐。
宇文赟已经在为年仅六岁的他,张罗婚事,新皇后的父亲,是你的下属,新任大后承,司马消难。
司马消难虽是北齐降臣,但也并非北齐亡国之后才加入的,他投降北周,由来已久。
司马消难的父亲,是高欢重臣,北齐开国元勋司马子如,在齐历事欢、澄、洋三朝。在高洋废黜东魏,改朝换代的过程中,司马子如上蹿下跳,表现活跃。事成之后,高洋却担心他功高震主,没有兑现给他,应有的奖励。
司马子如郁郁而终后,魔君高洋,开始了对司马家的清算。时任北齐豫州刺史的司马消难,通过内线预先得到情报,便毅然决然地带着下辖土地一起,投奔北周。
当时啊,北周掌权的人,还是刚刚上位不久的宇文护,急切地想要拿下执政生涯的第一份显眼的战功,便抱着赌博的心态,接受了司马消难的突如其来的好意。
他派出两员大将,深入北齐境内,去接应司马消难,其中一位便是你的父亲杨忠。
他派出的另一支部队,在中途受阻,最后只有你的父亲杨忠,孤军深入北齐境内,虽然未能占据豫州,但好歹把投降的司马消难,给活着带回了长安。
按说,有这么一层渊源,这司马消难,应该对你很友善。
可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这个人啊,为了夺利争权,铁了心地,处处与你为难。
以前,尉迟迥做大前疑,你做大后承的时候,你兢兢业业地,全力配合领导的工作。
现在,你做了大前疑,司马消难做了大后承,他却完全不想跟你配合,只是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来,随便搅和。
你说这件事,应该今天做,他说,明天再说。
你说那件事,明天再说,他说,今天就要落实去做。
他飘了,因为你的女婿,看上他了,想要拉拢他了。
你的女婿,天元皇帝,想要拉拢他的原因,是想通过他,安抚整个被征服的北齐,让北齐故土上的士民百姓,心甘情愿地为他出力。
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跳出宇文家族长期以来,所赖以生存的关陇集团的包围,得到某种新的助力。
为此,他把司马消难的女儿,选定为自己的儿媳。
他甚至开始计划,重建在战火中被废弃的洛阳城,建成之后迁都过去,以便在物理上,彻底跳出关陇地区的狭小圈子,更加靠近北齐故土,甚至一个更大的世界。
作为在长安土生土长,是关陇集团成员之一的你,私下里和夫人说起,认为女婿的计划,是数典忘祖,大逆不道。
你的次子杨广,却在一边偷听,还发表意见说,姐夫这样做,其实也有他的道理,没什么不可以。
不可以胡说!
你愤怒地把老二杨广,吼了出去,至于别的什么,也没怎么在意。
办事踏实的你,早就不相信,你这平凡的人生里,还能有什么奇迹。
可是,每每你这样想的时候,命运就会给你安排一出离奇的戏,挑战你的想象力。
面对女婿在争吵中气头上,愤然甩出的灭门威胁,你感到束手无策。
这毕竟是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你一个当岳父的,不好插手。
这又是皇帝的金口玉言,你一个做臣子的,也不好多说。
“你不好说,我去说!”
多亏了你的夫人,独孤伽罗,再次出现在了关键时刻,她放下贵族千金小姐的身段,跪在女婿寝宫的门口,磕头直至流血,以此替自己那个木讷的女儿,向女婿谢罪。
你,爱你的夫人。
所以,看着夫人额头上殷红的伤痕,你的心里,对你的女婿,终于开始有了真正的愤恨。
可是,你和你的女婿,又毕竟是一对君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夫人的哀求,并没有完全抚平女婿的愤怒,回宫之后,他还是越想越气,不愿就此罢休。
他想着,你,怎么不跟你的夫人一起,去他的宫门口,跪着磕头?
你,牛什么牛?
虽然,你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但是呢,他觉得,你,就是这么个意思。
辗转反侧一整晚,他又想出了一个绝招,来气你。
这招真绝。
你不是就仗着,你是我正宫太皇后的爹吗?
正宫太皇后,只有一个,所以你觉得,你很牛。
那么,我多立几个正宫太皇后出来,我看你杨坚,还牛什么牛。
对!就这么干!
太上皇宇文赟,找来了一帮无耻文人,以效仿上古时代五帝中的帝喾有四后为理论依据,一口气给自己增设了三个太皇后,一下子就凑足了四个。
你的女儿杨丽华,从唯一的太皇后,降格为四大太皇后之一,太皇后的身份,自然也就大大贬值了。
新立的三个太皇后,分别是南朝战俘之女,小皇帝宇文阐的生母朱氏,北齐降将之女陈氏,以及北魏宗室后裔元氏。
三位新任太皇后的出身,或者非常低微,或者早已过气,
那时候,老百姓结婚,都要讲究个门第。你的女婿,贵为皇帝,却给自己找了这么几个家庭的女人,这是何意?
难道……
老辣如你,轻易看出了你的女婿,这种幼稚行为当中的,顺带着的某种算计。
他想慢慢地创造出一批新贵族,发动起一些新势力,逐渐培养起来,把你们这些原来关陇集团的老东西,挨个挨个地代替。
女婿以为,他这样做,能把你吓得,不要不要的。
看出这一点,却让你感到有些安心。
你相信,不止你一个人,看得出女婿的这种浅显把戏,看出来的人,都会渐渐感受到某种危机,都会开始担心自己的利益。
你懂的,为了利益,人们会以命相抵,哪怕他们的对手,是当朝皇帝。
这样一来,和你女婿为敌的,就不再只有你,这一支孤军。
所以,说到底,女婿的冒进,到头来,也只是,给了你,一份安定。
这份安定,让你重新找回了原来的信心。
这种信心,让你在那一天黑暗的大殿上,单独接受女婿的突然召见时,气定神闲。
这份气定神闲,让你无意之间,摆脱了人生最大的灾难。
那一天,你的女婿,直勾勾地盯着你,阴阳怪气地试探你,就等着你哪句话说的不对,甚至哪个神色不对,就会松手丢了手上的那个金杯,让它发出撞击声清脆,召唤刀斧手从屏风后出来,把你剁碎。
他问你,对四位皇后并立的政策,有什么看法。
你说,这是天元皇帝您的家事,你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能及时送上赞歌。
他说,但你也是朕的岳父,你本来可以,说点什么。
你说,君臣之义,至高无上,你不能在他的面前,像普通老百姓家庭一样,摆什么老岳父的资格。
你这样说的时候,他把手上的金杯,轻轻放在了桌上,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当然,你不确定,这个金杯,明天会不会响。
或者,后天。
其实,你多虑了,单独召见你之后的那几天,你的女婿很忙,压根儿就没空搭理你。
你女婿这个人啊,其实很聪明,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肉欲,也无法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这让他做事的时候,很容易被别的风景打岔。
公元580年元旦的那天,朝廷照例举行宴会,群臣及其家眷,都穿着盛装,进宫参加。
既然是家眷,自然有女眷。
那天晚上,灯火摇曳之下,他瞥见了,今生最美的花。
那朵花,尉迟繁炽,年方十四,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你看着他,和在场的好多人一起,看着他,色眯眯地把可怜巴巴的尉迟繁炽,一步一步逼进偏殿里的密室。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想上前去劝阻,却被你劝阻了。
何必惹火上身呢,等着看好戏吧。
你知道,那尉迟繁炽,是尉迟迥的孙女,也是远支宗室杞国公宇文亮的妻子。
正在淮南带兵的宇文亮,听闻爱妻无端受辱,便联络妻子的爷爷,相州总管尉迟迥,以及周边诸位藩王,准备造反。
可惜在尚未收到各方回复之前,宇文亮便被他的主帅擒杀。
他的主帅,是北周活化石级别的老将,韦孝宽。
你的女婿,真的还算是聪明,精虫上脑症状消退之后,马上醒悟过来,需要亡羊补牢。
于是,他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册立尉迟繁炽为他的第五位太皇后,以此安抚已经气红了眼睛,捏紧了拳头的尉迟迥。
亏得那尉迟迥,也真的是老成持重,眼看形势尚不成熟,便也忍气吞声,接受了你女婿的安抚,没有率领麾下诸军,以邺城为基地,挑动北齐故地,揭竿而起。
只是,你明显能感觉到,不论是宗室,还是宿将,对你女婿的心,都凉了,凉透了。
你从中看出了一条,安安稳稳的茍且偷生之道。
你想啊,幸好那尉迟迥身在外地,掌握着一方的权力,拥有着登高一呼,便分裂天下的可能性,宇文赟才会觉得,有必要去安抚一下他。
要是他就在长安呆着,手中无权无剑,宇文赟还安抚他个屁啊,他要是敢吭一声,直接就给他剁了。
所以……
那一天,散朝之后,你故意遇到了郑译,把他带到一条小巷子里,一边对他说:“久愿出藩,公所悉也,愿少留意。”一边把自己怀里的百两黄金,揣进了他的怀里。
你的意思是,想和尉迟迥一样,外出做个封疆大吏。
一来,求个安全。
二来呢,这两年来,你十多次地给郑译,这么百两百两地送黄金,家里的金库,已经快要见底,你需要到地方上去,回点血,补充点实力。
郑译一边笑嘻嘻的揣好了黄金,一边对你说:“以公德望,天下归心,欲求多福,岂敢忘也?谨即言之。”
以您的德望,本来已经到了天下归心的程度,如今却只想求一个安全着陆而已,既然如此,我怎么会忘记你托付的事?这样,我马上进宫,去帮你跟皇帝说这事。
说罢,郑译转身进宫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你兀自琢磨着他说的那四个字,天下归心。
哎,郑兄,你谬赞了,我,还不至于……
天,开始下雨,宫里的石板路,变得湿滑,心里有事的你,眼中有些看不清,一不注意,右脚踩进一个坑里,扭伤了脚。
好痛啊!
等你一瘸一拐地挪出宫门,准备爬上你的马车时。郑译的好消息就到了,他以南朝最近蠢蠢欲动,南方边疆不稳为由,为你求来了扬州总管的职务,你要尽快出发,前往寿阳,镇守南疆。
你笑了,释怀地笑了。
你兀立在雨中,傻傻地笑。
这样,别人就看不出。
其实,你是在哭。
你哭你这些年来的苦。
你哭这劳碌半生的付出,到头来,终究是毫无意义的错付。
你哭你这终于可以逃离的时候,却恰巧受伤,一时半会,还出不得远门的伤足。
你哭,老之将至的自己,该怎么办?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