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矜言瞟过那些弹幕,嘴角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
他还以为,在所有那些“天外之人”的眼里,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便真的是全然无需投入感情,只需笑看蝼蚁挣扎的“游戏”。
可是原来,不是“玩家”的错,不是“观众”的错,楚知行这样做,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啊。
楚矜言收敛心神,又细细与外祖商量了一番。
这种事情,楚矜言不太好去找章太傅,他的老师一生清名,用者更多在于朝堂,这些分属于“皇帝的家事”,他若是卷进来,恐怕反多加掣肘。
最后楚矜言欲离开时,郑国公犹豫再三,还是在他戴起幂篱,推开房门时多问了一句。
“这件事……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曾疑心白崇明吗?”
楚矜言转过身。
郑国公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只是听声音,也能听出其中的坚定。
“不会,”楚矜言说,“镇北将军是心怀百姓的人。”
镇北将军一门,他的兄长,他的妹妹,他的长子,都曾死在了对抗匈奴的战场上。
筑成北疆长城的血肉里,从来都不曾单独宽恕过白家的子嗣。
白崇明就是死,也绝不会与匈奴人为盟,任他们直入中原、烧杀抢掠,使万民哀痛流离、血流成河。
楚矜言走出国公府,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空气中飘着浓浓的饭菜香,和烟花燃烧过后的硝烟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眺望远远的、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一样庞大而灯火通明的宫城。
楚矜言发现,自己竟然感到紧张。
最迟最迟,报信的使者,会在宫宴正酣时赶到。
留给他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楚矜言转过身,往另一条街上的镇北将军府走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在他的设想中,本来应当先在工部蓄藏羽翼,解决明年的水患,与毗邻陈国的那几座城池。
可灾祸倏忽而至,他与白家来不及建立信任,来不及互相联盟,突然之间,就被这样要命的突发事件绑在了同一条战船上。
甚至,整个大周的土地,都可能在不知何时会席卷而来的匈奴铁蹄下颤抖。
而如今在京城的白山青……
楚矜言苦笑着想,自己与白山青的关系,可从来都算不得好。
白府建在一条颇为清净的大街上,左右府门分属大理寺卿,与吏部尚书,都是名副其实的位高权重。
门口的石狮子沉默着,被残存的夕阳染上一层暗色的金红,整座府邸看上去庄严而安静,楚矜言走上石阶,敲响了朱红色的大门。
***
竟然是白山青亲自来开门的。
“你来做什么?”
一直以来很重视形象的风流名士显得有点憔悴,楚矜言打眼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该是已经得到了风声。
楚矜言说:“我来找你。”
白山青很警惕地看着他:“二殿下,下官与你可并无私交。”
楚矜言有点头疼:“你一定要站在门口说这些吗?”
“清者自清,”白山青挡在门前,就差抱起双臂,“可下官若让您进去,怕就说不清楚了。”
楚矜言:“……现在便能说得清楚,你确定?”
“……”
楚矜言说:“苍……”
白山青脸色一滞,飞快地让开门口,看上去几乎像上来捂住他的嘴。
楚矜言微笑了一下,从那道门缝里闪身走了进去。
整个白府里都很安静——超乎寻常的那种安静,偌大的将军府庭院里,一个下人都看不见,只有一棵粗大的松树耸立正中,被残阳照亮了最后一点树冠。
楚矜言好奇道:“你们家的下人们呢?”
白山青板着一张脸:“关你什么事。”
楚矜言也不恼:“你让他们都回家去了?”
白山青没吭声。
楚矜言轻叹:“白公子确是心善,自知无幸理,还想着不要带累家里的仆从。”
“你……”
“倒也不必就如此悲观吧,”楚矜言笑笑,转过身,“镇北将军为人仁义,公忠体国,一锅上下,无不敬之,即使有人想做什么,总也要考虑天下民心。”
白山青沉默一会儿,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他挺直的背都似乎佝偻起来,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你既都已知道了,我还能说什么。”白山青满面灰败,在松树下看向楚矜言,“这消息极为隐秘,连我都才刚知道不久,是家族的死士拼死传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楚矜言垂眸不语。
白山青笑了一下:“……楚矜言,我不曾看错你,你从来不是什么与世无争的柔弱公子,对不对?这样看来,之前看似是大殿下咎由自取,原来倒是你赢得漂亮啊。”
楚矜言面前的弹幕与有荣焉,一边将把他夸出花儿来的话弹到白山青脸上,一边心花怒放地又炸了不少烟花给他们的大魔王。
楚矜言差点笑场,心里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轻道:“我能活到今天,当然总得想法自保。”
白山青摇摇头。
“可下官只知,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次苍裕关出事,我一想到那些被抢掠屠杀的百姓——”年轻人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痛苦之色,“是我白家,有负守土之责。”
这话已带了几分悲壮之意,楚矜言亦心下一恸,却有些急了。
白山青可千万别想着以死谢罪,这些书生,未免太迂。
楚矜言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白山青的手臂。
“白兄,如今坦诚相见,我们便不要再说些虚言,我只想你清楚,若是白家没了,对于北疆的百姓,才真正是如何的灭顶之灾!”
白山青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眼神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楚矜言咬牙,故意用嘲讽的语气道:“你觉得自己还挺悲壮,是吗?”
对方被他一激,也本能露出怒色:“我自幼循圣人之言,心怀黎民社稷,在二殿下眼中,便是如此可笑,可堪侮辱之事吗!”
楚矜言说:“怕是你读圣人的书都读得忘了!白氏一门忠烈,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凭借君王喜怒,一朝身死,在青史上留下个被后代诗文叹咏的美名?”
“你……!”白山青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却信奉儒家的敏于行讷于言,嘴上的功夫实在不到家,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也只能怒视着楚矜言:“牙尖嘴利,有辱圣贤!”
楚矜言笑道:“师兄从小辩不过我,便总如此说。”
“……”
青年的语气温和下来:“只是圣人也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1]’。舍生取义固然慷慨痛快,可活着时,或许需要更大的勇气,也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白山青被噎了一下,怒道:“你说我似乎是执意求死的懦夫,难道是我不想活着吗?如今这局势,容得下我一家四条性命吗!”
他一激动,声音也拔高了,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空荡荡的前院里,北风刮得树梢呼呼直响,说话的时候也口鼻往外逸散出白气,这让情绪激动的白家大哥看上去像个愤怒的火炉,楚矜言瞧着他,这次没忍住,噗地笑了。
“卿臣笑什么?”柔和沉稳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两人都连忙回身望去,是一个高挑美丽的妇人,白山青与白柔嘉的生母,先帝亲封的悦欣郡主。
郡主走来,神色从容,一点都不像是将要面临灭顶之灾的模样。
“你两个冻在这里,又说什么生生死死、打打杀杀的?”
白山青连忙行礼:“母亲。”
楚矜言也失了一礼:“郡主日安。”
郡主笑着摇了摇手指:“许久不见,如此生分了,我没福气,听不得你一声母亲,便连姨母都听不得了吗?”
悦欣郡主娘家姓岳,小字梦晗,与郑玉淑当年在北疆,亦是感情极好的姊妹,不然,也不会就为两个身份尚且悬殊的孩子定亲。
楚矜言遥远的记忆中,在郡王府时,他确实很喜欢这位“梦姨母”。
可如今身份,毕竟是不同了。
楚矜言歉意地低了低头,好在郡主也未为难他,只是招呼着两个孩子到内室去讨论。
屋里也不算暖和,炭早熄了,下人又大多遣散,偌大的前厅冷冰冰的,只挡住了呼啸的冷风。
三人入座,楚矜言定定神,也不再忽悠白山青,借着方才的话头,将如今的局势给母子俩仔细地分析了一遍。
郡主听到后来,眼眶有些发红,白山青也沉默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今天叹了许多气,似要将这些年的意气风发,都要在今天叹完了。
这些……他们又何尝全然不知,只是被摆在台面上时,仍是难免为君王猜忌伤怀。
白山青问:“你确定是大皇子所为吗?”
不知不觉间,他其实已然大半相信了楚矜言的话。
白山青是迂了些,可作为当朝最年轻有为的探花,他当然不傻。
只是身在局中,有些事情总难看清,被稍稍点拨一下,顿时便茅塞顿开了。
可见楚矜言点头,他还是有点防备:“但你又为何要如此帮我白家?莫非二殿下真是如此心怀天下,甘冒大不韪救助臣子于危难之中吗?”
白山青其实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自从午间得了信,他已经想尽办法,把自家交好的重臣贵胄、朝中敢于仗义执言的清流直臣、甚至还有自己的交游同窗都想了一遍,试图求援。
可思索半晌,他才悲哀地意识到,如此兹事体大,加上君心难测,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既有这样的能力,又甘冒如此大的风险帮助他们的人。
白山青不想道德绑架,他能理解那些人的顾虑和苦衷,却很难不感到万念俱灰。
可就当他几乎认命,遣散下人闭门待戮时候,居然是楚矜言找上门来了。
居然是这个他从来都觉得虚伪薄情,又同样身处险境的家伙,愿意为他们一家人抱薪。
这真是……
白山青很隐秘地咬住舌尖,他很讨厌欠人情,更讨厌这种感觉——多年来自负聪明,却从来连人心都没有看清。
楚矜言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总有我的所求,”他对白山青说,“但是现在,我是唯一能帮你们的人了。”
白山青:“……”
他知道楚矜言说的是真的,这也是最让他无力的地方。
白家在朝多年,也算是交游广阔,更一直是股肱之臣,连当今圣上都对他的父亲和祖父极尽优容尊敬。
可如今一朝出了事,别说指望着圣眷能让他们一家人全身而退,便是满朝想找个能为自己说话的挚友都难。
白山青不是没有想过去求他的老师,可这件事情上,他又实在不愿把老师拖下水——满朝野都知道他们的师徒关系,这在过去是一段佳话,可白家若真的获罪,章之瑜的立场就十分尴尬了。
他是文臣领袖,对国家战事本就不是那么谙熟,若是求情,便很容易被打成同党,而若不求情,又难免折损清誉,被天下人间指摘明哲保身。
这是一方面,而在很隐秘的角度,白山青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竟然有些害怕。
害怕……就连老师,也会选择放弃他。
楚矜言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大的本事,还能渗透到北疆军中去——这件事情,是刚刚日落时,老师冒险交托与我的。”
白山青猛地擡起头。
“师兄,”楚矜言柔和地叫他,“你是老师最骄傲的学生啊。”
“……”
悦欣郡主忽然出手,一巴掌把傲娇的儿子拍了下去,转向楚矜言的眼神却满怀担忧。
“北疆地处极北之地,气候严寒,更别提匈奴人的狠辣,你从未去过那里,身体又不好,这叫我们如何安心啊。”
楚矜言看得出,这位长辈是真的担心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选择将自己所有的底牌和盘托出。
“我会尽力的——北疆军中不乏良将,只要能稳定军心,有他们的帮助,我想,事情总不会太糟。
郡主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突然感到有些惭愧。
这么多年,她似乎是担着闺蜜的名头,可几乎从不曾真的对遭遇凄惨的郑玉淑有过什么帮助。
她甚至……也曾为两个孩子的婚事而担忧,担忧丈夫的前程,担忧女儿所托非人,郡主很愧疚地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也曾为那桩婚事被退掉而窃喜。
坦率地讲,她们一家身为臣子,确是对帝王家事无能为力,可善良的人,便仍会觉得没能尽力已是很大的错。
楚矜言说:“而且,是楚氏该道谢,多年以来,是老将军一家,以血肉之躯,守住了这大好河山。”
震天的鞭炮和烟花声,突然在外面响了起来,三人同时一震,本能地望向窗外,天色已完全黑了,却又被硝烟的红火映亮了半边。
除夕到了,除旧迎新,万家团圆。
楚矜言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伸手又去拿自己的幂篱。
“这时间,想来宫宴已经迟了,我便回宫去。不论如何,我会想尽办法保住白将军的性命,二位且先放宽心。”
郡主低眸,轻轻揩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好,”白山青起身开口,他的声音沙哑,深深施了一礼,“之前我从不曾信你,但今日,我白氏便厚颜托付身家性命,托付荆云十二州的万千百姓于你。”
“楚卿臣,请你代我父亲,守住北疆的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