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貍(1 / 2)

佛貍

今年的秋天来得晚,来得急。

惠歌昨天夜里还纳闷,八月尾怎么还这么热?睡得她一身汗。今天的风却碰了发冷。

她一手提竹笼,一手拿著小刃锄,走出居安里,走过长青街。

两个穿著草鞋的奴仆擡著板舆从她身边经过。上面坐一个宽肩大肚的男人。

男人手里的蒲扇抵著自己的唇面,露出一双小眼左顾右盼,遇到熟识的友人就将蒲扇朝前一挥,送去一个飞吻。两个奴仆的头低低垂著,仿佛负重犁的牛,上身往前倾,脚步落在后面艰难地追赶,身体随主人的指挥左右。他们无法.像舆上的男人那样四处招呼,他们眼里只容得下沙沙的泥路。

一辆牛车从对侧过来。车轴的转动不太顺畅,发著嘎啦嘎啦的刺耳声响。

对面的街口一群小儿在玩掷涂。立三根树枝,远远地拿石块扔,用最少的石头弄倒所有树枝的人获胜。孩子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交错的影子中,全是大人的模样。

明亮的没有温度的秋阳,画了一街热闹的没有色彩的黑影。

城门的东侧通往东市,来往那里的人们不是背著什么就是扛著什么。担柴的、负官盐的、提秋葵的、拎芜菁的,以及一车一车的敝絮、布絮、皮毛、靴子──准备过冬的御寒用品。

城门的西侧有一口井。三根粗木搭成井架,中心穿一根圆木。圆木身上缠粗麻绳,作为辘轳的柄,转动这个木柄可以将柳罐放到井下取水。井边围著四五个女人,一边等著汲井,一边闲聊。

商旅的咬喝声、女人的闲聊声、门吏的交谈声,形成一团嗡嗡的硕大的声音。一蓬一蓬,时轻时重。如果秋收过后的闲适下午是一个巨人,这声音就是那巨人橐橐的步履。

井边靠近城墙的地方,窝著一群狗。

大多数的睡姿像狗,头蜷进身体里,尾巴在前面围拢,缩成一颗毛团。一两只睡得像人,朝天摊著肚皮,四肢斜倚,吐著舌头。

其中,有一只黄狗站了起来。

五短身材,四肢加上尾巴都短。大耳朵,像覆著两片瓠瓜叶。大眼睛,如同杏仁。长舌头,时时往上舔著自己的鼻子。

黄狗拖著沉甸甸的肚皮,慢悠悠走出狗群。走到惠歌面前,停下。

惠歌看见牠鲜黑的鼻头一片湿腻。

黄狗转头看她。动作和脚步一样迟缓。

惠歌停下来,盯著牠。忍不住感叹:“你好胖阿。”

黄狗舔一舔鼻子。

惠歌啧啧两声。见黄狗没有移动的意思,绕过黄狗走了。

城外是开朗的天空,澄净的无尽的蓝。天空左半边飘著灰白的云丝,一团云丝像一片鸟羽,一片一片连接著,连成一只展开的翅膀。翅膀中筛落一束束的阳光,柔柔的杏黄色。

空气中飘著一股土腥味。两个农人蹲在一方薤田里锄草。

薤不开花的时候,和杂草没有两样,细长的深绿的叶子,颓颓地垂著。

薤田前方的田里插著一排一排的短竹架,架上攀著青绿的葡萄藤。藤枝软嫩,斜斜倚在架上,像慵懒的少妇,昏昏地晒著太阳。

县城附近围著菜田,按著时令耕收,经常生意盎然。再走远一点,景色就萧条了。

粟收割下来,种下的冬麦还没发芽,到处是秃秃的田地。道旁两侧的杂草也都枯黄,尽管枯得深浅不一,也尽是荒凉的色彩。

草枯下去,野鸟藏不住自己,索性不藏了。长脚的踏著悠闲的步伐,短脚的跳来跳去,孤单的,成群的,觅食和嬉戏。

惠歌想,真是适合射箭的时候。但是她没有带弓箭。

她身上绵延一路的撞击声,铿铿叩叩,锵锵答答,来自腰上的蹀躞带。

这条蹀躞带是在一条革带的右半部镶六枚方形铜片。铜片有孔,下接两寸长的细炼。炼上有铜环,铜环可以系上刀、弓箭、囊袋等等。

她第一个系上的是“小黑”。

小黑是一把刀。

握柄长三寸,内裹一层麻布,外面用黑绳细细缠起,柄端溜一圈错金的铜环,形状是一朵云拉著弧形的尾巴接到另一端。刀身长七寸,宽一寸许,刃尖斜切,有光直照的时候泛一层银芒,没有的时候透一种深沉的明泽。檀木制的刀鞘从开口处开始缠近两寸的黑线,尽头别一个云朵形状的金丝刀缀。刀柄前后开两个孔,系黑色的刀带。

这把刀原本是外祖父的,惠歌趁著一次外祖父赏赐儿孙的兴致要到手里,取个名字叫小黑。只要围上蹀躞带,她必定带这把刀,一来惯用,二来好看。

带上还系了三个囊袋。一个装手巾。一个装凉饧,解馋。一个装火石。她不大爱用火石,只是囊袋空著,多点东西心里踏实。

本来拿了弓,想到小白不喜射猎,又将弓挂回墙上。

为了今天要挖地黄,她还穿上长靿靴,便于涉草。

远远地,看见了那棵大梓树。果荚稀落一些,叶子一半绿,一半黄。

小白已经等在梓树下。惠歌来了,两人一起走到矮林。

老花没有来。他带著他们采过一次,大半天才找到两株。教过他们地黄的辨识和挖采,这次就不来了。

惠歌在这片矮林出入这么久,却不知道原来里面有一种小花是地黄。

地黄的花是紫红色,从壶形的花萼吐出,形状像长长的锥子。花口褪成白色,五片圆形的花瓣往外翻卷。袅袅婷婷的花茎,上面绽放著五六朵的小花,像一串红铃。地黄的根是土黄色,也像晒深的肤色。形状粗而肥,曲曲扭扭,乍看会吓一跳,像拥肿变形的手。

老花说,地黄可以治疗四肢筋骨的损伤。将地黄的根洗净晒干,捣烂之后慢熬,敷在伤处,用布裹起来,伤处很快就会好了。

老花并没有明说是让小白治脚伤用的,但是他将两株地黄交给小白的时候,小白沉默很久,说了一句:“多谢先生。”

阳光盛起,紫红色的小花晒得有些透明,可以看见偏粉的白色的花瓣上爬著细密的红纹。

除了地黄的花,四周还有鲜黄色的小花,以及白色的雪霰似的小花。虽然都是些不知名的野花,四处星落,也有一种清雅的情致。

惠歌蹲在地上,用小刃锄小心地挖起地黄,剥掉土块,放进竹笼。

一边挖一边和小白闲聊:“小白,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小白没回话,认真地刨地。

“昨天晚上,我准备要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小白斜她一眼。

“我一开始以为我听错了,因为很短,‘咿’一声而已。我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觉,又听到了尖叫。而且变得很长,很尖锐──你要听听看吗?我可以叫给你听。”

“不用。”小白很快回答。

“就像这样:咿阿呀──阿──呀阿──”

“……”

惠歌叫完,继续说下去。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恐怖的声音,感觉不像是人会发出来的声音。而且忽远忽近,一下子很大声,一下子又很小声。我虽然很喜欢听一些有的没有的故事,但是我从来没亲眼看过什么鬼怪。所以我很害怕,又很好奇,躺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还是忍不住坐起来点灯,走出房间,去看外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白将挖出的地黄放进竹篓,接著往旁边挖下一棵。惠歌处理好一颗肥硕的地黄,讲得兴起,便不挖了,手里的小刃锄只在地上随意乱砍。

“我出去的时候觉得很诡异。你知道吗?尖叫声这么大声,持续这么久,我们家居然没有人醒来。外面一片黑暗,只有我点的油灯的光。风又冷,火光被吹得很小,一闪一闪的,本来我熟悉的那些树阿、石头阿,都变得很恐怖。然后,我听那尖叫声好像变近了,还是忍不住,就走到我家正门。正门旁边的围墙上有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里巷。你猜我看到什么?”

惠歌保持沉默,试图营造阴森森的感觉。

“看到什么?”小白问。语气有种无奈,似乎没听到答案也没关系。

“我看到一个东西迅速地飞过去。漆黑的,森白的。”

“漆黑的长发,森白的脸?”

惠歌瞪眼:“你怎么知道?”

“鬼都长这样。”小白淡淡地说。

“可怕吧?”惠歌睁着眼睛瞅他,寻求附和。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小白淡淡地问。

惠歌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叔.母?”

“……”

“今天早上,我跟我阿娘说起这件事,才知道那个女人是我叔父的第五个继室。原本还是我叔父的好友的妻子,住在其他里。我第四个叔母跑了以后,不知道如何就娶了进来,接到祖宅,就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我家和叔父家感情不好,叫作那个什么……鸡胸不想吃掉?”

“吉凶不相庆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