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2 / 2)

她摇摇头。不懂小白为什么要学武,学射猎。

小白很少说他自己,但是她可以断定,他是一个汉人士子。

有“族”的那一种。

魏国刚刚立足中原的时候,中原的景色和塞外的草原与沙漠没有什么不同。千里无烟,万里萧条,连年的战乱让许多地方都空了。这些地方一开始作为国家的牧场,鲜卑人照样在里面养马养牛养羊,哪里草青,就把马牛羊赶往哪里。

魏国的第七个皇帝元宏──“元”是帝室拓跋氏的汉姓──在建国接近百年的时候,大刀阔斧推行汉化。颁下诏令,均给天下民田。将国家所有的牧场与荒地,按人头分给所有人民,再按每个人分到的田地亩数,收取田租和民调。

人多地狭的地方,土地不够分,人民可以移居其他州郡,一家三口给房地一亩。能够受领田地的基准年龄就是十五岁。如果家里没有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的壮丁,那么十一岁以上即可受领。

十一岁也是开始服徭役的年龄,惟役期只有全役的一半。十五岁服全役,役期短则四十天,长则数年,视国家征发的目的而定。

小白看起来与惠歌年纪相当,如果小白也十七八岁,那么他早该负担租调和徭役。而小白还没有离开过十天半个月以上,表示他不用服徭役。

汉人区分士庶。士用士籍,上面载明阿父以上三代的官品、爵位、任职年月、任职诏令的颁发年月。士籍需要参考谱牒,亦即各州郡士族的家谱经由国家核可保存的档案。谱牒分成三种:高门、次门、役门。汉人把官位的高低分成九品,数字越大职位越低,高门和次门的差异在于祖辈的官位是五品以上或以下,次门和役门的差异在于祖辈担任的是有品的官还是无品的。

魏国也学这套。

只是鲜卑人以前的组织和汉人不同,所以鲜卑人的门品是“姓”和“族”。原则上祖辈是部落大人才能分到“姓”,汉人自然没有部落大人这种官,其士流多半分到“族”。

无论姓族,皆免徭役。

姓族之分,决定一个士子初入官场的职位。进入官场的方式主要有二种,父祖有封爵的,由国家直接铨叙职位,没有封爵的,多由州郡察举、公府辟召。爵位可以世袭,又是实封,可以食邑,整天睡觉也不愁吃穿,穷不到哪里去。

因此惠歌完全可以推断出来──

小白是免徭役的汉人──士族。

小白穷──父祖没有封爵。

所以小白很可能由州郡察举入仕。州举秀才,郡举孝廉。

小白人长得那么好看,嗓音那么动听,举止那么闲静,脑袋那么多诗书,拿个秀才就像她摔个人一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以后当个什么什么博士,只要有拿笔的力气就够了,受领的那些田地可以请别人去耕,重活可以让奴婢去作,为什么要学武呢?

惠歌想,或许老花知道。毕竟一开始是他收小白为徒。

放眼望去,却找不著老花的人影。

老花藏得真好,连她的眼力也找不出来。

头上一阵嘎嘎作响,几只鸟从一旁的野林里飞出来。

她回过神,看见小白终于赶著一头麞过来。

她立刻站稳双脚,挺起胸膛,搭箭张弓。

樗树前方开一片诸葛菜。紫霞似的小花在树下周回隐映,有种洞天福地的情致。诸葛菜的花朵四瓣,颜色是柔嫩的蓝色或紫色,花蕊鲜黄,从二月开始开花,也叫二月蓝。

野麞跳到樗树前。

牠望望树干,望望岩壁,扭过头来,望见树上箭指自己的人影。

这头麞有一双大耳朵,斊拉下来可以把一张脸都掩住。一对细长的牙齿。一双温吞而愚昧的大黑眼珠。后肢长,前脚短,伸著脖子,像一个人跪在地上仰起头,神情无助而哀伤。

美丽的蓝花缀在那一身深褐色的皮毛上,送葬似的凄艳。

惠歌松手。

一声疾响,木箭射.出。

挡在另一边的小白突然跃过来,将自己横在野麞与惠歌之间的箭道上。

木箭从小白头顶上空飞过,穿出樗树的枝叶,咚的一声,钉在后方的树上。从那飞行的角度判断,就算小白不挡,也远远射不到那头麞。

叶子簌簌落著。

麞从小白放出的缺口跳走了。

老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走到树下。对惠歌扬手,示意她下来。

老花对小白说:“郎君欲为慈悲之士,则小人无可教也。”

惠歌瞅瞅老花。

老花有一双微垂的八字眼,使那张泥黑的面容看上去总是有些懒洋洋的。老花说话的音调也是平日的,浑厚中带一点喑哑,不更高亢或更低沉。

她看不出老花的情绪,但是他对小白说的话,又不像是没有情绪的样子。

佛教常讲“慈悲”。佛教除了有佛,还有菩萨,菩萨有大慈──与一切众生共喜乐,有大悲──与一切众生同哀苦。这个现实世界是个苦难的世界,快乐很单一,痛苦很多种,菩萨见众生受诸多苦恼,决意求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意思是无上正道,可以穿梭在无尽的生死轮回之中,救护一切众生,免离所有恐怖。菩萨出于大慈悲而求菩提,又因为有大慈悲而求得菩提,所以慈悲是佛道根本,佛教戒律的第一条即是不杀生。

老花说,小白想当慈悲之士,意指小白不杀生。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没什么好教的了。

惠歌不由得又想到那个问题:小白为什么要学武呢?

小白站在一旁,垂著头,不吭声。

老花瞅向惠歌:“如果你想射什么就射什么,那也不需要我教了。”

小白眉头轻蹙,一下子明白过来,扭过头去看远处惠歌射中的那棵树。

摇曳的枝叶中,鲜血淋漓。

仔细瞧去,才看见一截绿鳞鳞的蛇身挂在枝上。

惠歌搔搔头,没有回嘴。

老花走了。

小白问她:“你为什么去射那条蛇?”

惠歌将角弓背在肩上,两手一摊:“你一定不会让我射那只麞,说不定还会舍己救畜生,而且你看,你也真的跳出来挡了。可见我多有先见之明。我觉得射牠就会射.到你,我为什么要射你?那条蛇看著也很邪恶,头那么尖,眼睛那么黄。只是没想到小花居然看得出来,不愧是奇怪的幻人……”

惠歌断了话声,因为小白突然伸手,捏她的脸颊。

虽说是捏,实际上是曲起的食指微微勾起她的嘴边肉。拇指仅是轻触,丝毫不痛。

她呆愣片刻,顽皮地将被捏的那边脸颊鼓起,撑开小白的手。

“为什么捏我?”她佯怒。

小白只是看著她。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现原来她懂他的那一霎时,很想碰碰她。

“我回去了。”

惠歌目送小白,嘴里那一句“你为什么要学武呢?”咽回肚里去。

她决定去问老花。

老花没在田舍里。她绕进东市。老花时时在这里出没,查看物价。

还是没看到人影。

走出东市,走在里巷中,忽而听见头顶传来音调悠扬的呐喊:

来唷──

归来唷──

听第一句还以为是商贩叫卖的咬喝声,听第二句才知道是在招魂。

招魂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专业在于招魂的咒文对一般不识文字的人而言相当艰涩。这个时候哪一户人家新死了人,亲人会去请来道士或巫妪,拿著死者穿过的衣裳,爬上屋顶。左手捉衣领,右手捉腰际,对著北方念咒:

魂兮归来!

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内容大概就是说,东西南北都是不好的地方。东方有十个太阳很热。西方有流沙很荒凉。南方有蝮虺猫鬼很恐怖。北方飞雪千里很冷。让死者的魂魄不要四处游荡,快点回来。咒文念过一遍之后,再呼唤三次他或她的名字。喊完把衣服抛下,盖在死者身上,完成招魂仪式。

有些鳏寡孤独的人悄然而逝,邻人发现的时候也会帮忙招魂。但是对于这类人,邻人不一定晓得身家背景,如果打探不到死者的名字,也不想花钱请人,苦恼地拿了衣裳上屋,只好喊:来唷,归来唷。当然没钱的家庭亦是如此。

惠歌擡头,看见草屋上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拿著麻襦布裙朝天喊著,稚.嫩的声音带一点硬咽。

惠歌转头走开的时候,男童喊出的名子又让她停下脚步。

归来唷──

陈禾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