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陵七闲
连绵几天的阴雨停了。
难得晴明的午后,惠歌哼著无名小调,踏出家门的时候看见大碗。
她默默跟在大碗身后。大碗还是一样的黄绸短衫,一样坦著右边,就是肩肉看起来更为肥.美。她垂涎一阵,看见大碗怀里搋著四五支荻炬。
凑过去闻一闻。一阵油香。应该灌了麻油或荏油。
大碗被身边突然冒出来的人头吓一跳。往右跨开半步,惊起垂垂的右.乳,馀波荡漾。看清来人,一手抚著胸口吐气,害怕把什么东西吐出来的样子。
他收回岔出去的半步,说:“臭虎女!原来是你,吓死我了。”
“是我啊,胖子。吓到你了吗?”惠歌笑嘻嘻地。
大碗被惠歌摔过几次,从来没摔过惠歌。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虽说是从前对阵的战绩,如今还有些手下败将的阴影。失败是一种心理痛楚,心理痛楚会产生一种防卫态度。惠歌纯粹是因吓人为乐,大碗却以为惠歌意指他很害怕她。双眼圆睁,怒道:“吓什么吓?谁说我吓到了?”
“你刚才自己说的。”惠歌指著大碗鼻子。
“笑话!我怎么会被你吓到?我又不怕你。我连昙影法师都不怕了。”
惠歌皱眉。昙影这法讳怎么跟蚊子的嗡嗡声一样,到处都听得到?
“我也不怕他阿。”她摊手。
为什么要怕一个没头发又爱拿莲花的人?
大碗瞅她:“那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看四周,给惠歌一个眼色,继续往前走。那眼色她以前看过很多次,打著坏主意的眼色。她跟上去,两人一起走在长青街的槐树下。
大碗边走边把话续上:“你要一起来烧房子吗?”声音低低的,像头上枝叶沙沙的絮语。
惠歌的眉头更皱了。怀疑自己太久没和大碗说上话,时间拉出思想上的距离,话都不好懂。昙影法师又跟烧房子有什么关系?
大碗问她,知不知道二月中虾蟆里压油巷失火的事情?她摇头。大碗细细说给她听。说到一半,她才知道和惠银说过的是同一件事。昙影法师藉著神足通从天上招风转火的神迹。
惠银只说是东市附近一条巷,原来就是抓蟋蟀的好地方虾蟆里,里内的压油巷。那条巷聚集十来户压油为业的人家,巷中经常弥漫各种油香,所以叫压油巷。
大碗说,他觉得那件事只是风吹来吹去的巧合,跟什么神通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和同伴计划,直接点火丢丢看那幸存的草屋。早上商议,下午决行。他准备灌油的荻炬。同伴准备生火具。现在正要去会合的路上。
惠歌从前听见大碗的鬼主意总是回答:先来去看看。
如今她只是歪著头思索。片刻才把头歪回来,说:“先来去看看。”
大碗笑了。这臭虎女还是老样子。
言谈之间已经走过东市。拐个弯,进入虾蟆里。再拐个弯,来到压油巷。
巷口有一棵大柘树。
每回看见惠歌都忍不住感叹,真大!像一根粗树干上盖了一座三级浮图。长长的枝枒像梁柱,密密的叶子像墙壁。这几天给雨洗干净了,树荫又绿又浓,浓得化不开,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真像墙壁。
柘树边就是话题中的草屋。麦梗屋顶,直櫺窗。窗内垂帘,看不见屋里面。墙角堆著许多杂物,石磨,春臼,簸箕扫帚,和各种瓦坛子、陶坛子。
门前两个木盆,一个种著二月蓝,一个种著通泉草。都开紫蓝色小花,小花都被雨洗到了地上。
屋外两片疏散的柳篱,孔洞大到能钻进一只野貍。
草屋对面是一间木屋,只是破了。两面墙,半边屋顶,没有门扇。破了多年,藤蔓从椽柱上一直蔓延到地面,像盘著一条又绿又黄的大蟒蛇。里面的榻、案、几、席、瓢、罐子、扇子──也全是破的。
这一堆破东西前面,围著一群人,看见大碗便叫:“死胖子来了。”
“胖子死来了。”
“不要怪他,胖子迟到是正常的。”
一群人吉吉咯咯笑起来。
大碗挥舞手中的荻炬:“胖子打人也是正常的。”
有人问:“怎么有人跟著你?谁啊?”
“她啊,臭虎女,来凑热闹的。”
“阿姐!”人群中一个少女叫起来。
茹里长有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叫茹宛。时时跟在大碗身边,人们叫她小宛。
小宛不是胖子,是矮子。喜欢将头发编成小辫子,披散在脑后。这是鲜卑人的旧习,汉人因此给鲜卑人一个蔑称,叫“索虏”──头发像绳索一样一条一条的贼人。小宛只差在没剃掉半边头发。
小宛很喜欢惠歌。
因为惠歌摔人特别好看,特别俐落,从来不僵持,不拖拉。尤其喜欢她把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像快鞭打马,格外爽利。
她问过惠歌,为什么她这么会摔人?惠歌的回答是不知道,就觉得应该那样摔,人就摔过去了。惠歌的回答令小宛更崇拜了。无师自通哪!
茹里长疼她,她对上面两个阿兄两个阿姐都直呼他们小名,只把惠歌叫“阿姐”。
小宛手里拿著破屋里的藤蔓,正要编草圈。看见惠歌,把藤蔓扔了,蹦蹦跳跳地过来。拉起惠歌的手,说:“阿姐,好久没看见你了。”
“对阿,你都跑哪里去了?”惠歌笑嘻嘻地反问。
小宛的个子只到惠歌肚脐。每次看她都能将头上那些小辫子尽收眼底。
每次都惊叹那些小辫子的精细和小宛的耐性。
“是你都不来跟我们玩。”
“我这不是来了吗?”
“阿姐,你也喜欢烧房子阿?”
“不不不。我不喜欢。我只是过来看看。”惠歌赶紧撇清。
她想,烧人家房子是一件坏事。自己是念过《论语》、《诗》、《书》的人,这些典籍讲的是仁义美善的追求,究竟什么是仁义美善她也不大懂,但是肯定不能干坏事。被小白知道了不好,被阿娘知道了没命。
但是她又想知道那个昙影法师究竟有没有神通,大碗他们的坏主意是证明的好方法。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袖手旁观,所以她坚持自己只是过来看看。
小宛拉著她一一认识破屋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