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会
十五日,三姨娘家举行斋会。
三姨娘的夫家姓莫,雁门人。
魏国旧都平城,平城在恒州,恒州的南边是肆州。肆州领三个郡,其中一个是雁门。听说汉人很久以前有个国家叫楚国,楚国有个官职叫“莫敖”,就是军事统领,类似现在的太尉。莫敖的子孙以这个值得骄傲的官职为姓氏。又听说楚国的位置在南方江水一带,大概是现在汉人屈居的地方。那里有一种蛮族叫“莫徭”,因为先祖有功,常免徭役,而有这个称呼。
为什么江南的莫氏会跑到河北的雁门来?不知道。
为什么雁门的莫氏又会跑到河南的徐州来?不知道。
只知道他们跑到雁门的时候已经很有钱,照家谱上的说法:家世货殖,赀累巨万。建国之初和拓跋部关系很好。跑到徐州的时候也没有穷下来。
莫家是睢陵城数一数二的大宅。
沿著褐红色的砖墙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一条巷子也差不多走完了。
墙用砖砌的,在这个时候是了不得的一件事。
这时的砖通常用在宫殿、佛寺、墓室──帝后的陵寝不说,此时流行厚葬,小老百姓也烧砖营墓。烧砖要采土、作胚、干燥、窑烧,费工耗时,尤其懂这门活的工匠许多在官.府掌握之中,所以砖很金贵。能用砖甃墙面,还是这么长的一面墙,外地人一看会以为是间佛寺,知道是户人家都咋舌。说这户人家用金子盖房子大家也不会怀疑。
虽不是真用金子盖房子,走进莫家仍令人看得眼花。
惠歌第一次来就被门边的青檀吓一跳。
好大的树!
根部那么粗,足足长成五条主干,无数条枝干。
每片叶子有巴掌大,层层叠叠,盖出极浓的树荫。
大太阳的日子往这树下一站,一下子就发冷。青檀的果子是一颗扁扁的绿球,四周有薄薄的圆翅,七月开始落果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三姨娘家,看青檀的果子乱飞,像一片青雪。
前厅的大柱子,每一根要两个人环抱才围得起来,总是漆得红通通的,从来没见过一点斑驳。乌溜的黑瓦下是一层一层的斗拱,蜂窝都没有那么复杂!
后面一大片的竹林。弯来弯去的水。一大片的堂庑。弯来弯去的回廊。
有三座高楼,隐隐的像远山。
三姨娘信佛以后,把那一大片堂庑中的一间作了斋堂,叫“招福堂”,斋会都办在那里。另选三间作禅室,里面放著佛像、佛经、香烛、香花,偶尔也供僧人休息。
斋会的流程是这样的,与会的宾客先聚集在后堂,人到齐之后移动到招福堂。主人家去迎请参加斋会的和尚。通常请的是乐善寺的和尚,大约二十五人。这次请的是心无寺的昙影法师,人数不知有多少。和尚到了之后先讲讲话,一讲就是一上午。讲完之后主人送上斋饭,和尚和宾客吃饭。吃完饭,大家聊聊天,走动一下,帮助消化。和尚再讲讲话,为与会的宾客行香祈福,并领受供品。最后主人送和尚回去,宾客自己回家。
与会的宾客都要带供品。
一袋一袋的粟米。一筐一筐的菜果。一瓮一瓮的咸菜。
一箱一箱的葛布、麻布、白纻、丝帛、皮革、蜡烛、灯芯、灯油、烛台、纸墨笔砚。
惠歌看著自己家的供品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她知道它们会先走进禅室,再走进和尚的手里。
她常常想,人们都说那些神佛啊、菩萨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为什么还要从人们手中拿走他们的血汗?为什么不是让天雨粟、地生衣?让大家免于辛勤劳苦就能吃饱穿暖、丰衣足食?还要我先供奉你,你才保佑我,这跟请个能干的佣客有什么不一样?就像请老花一样。
当然这种念头她只敢想不敢讲,谤佛会有报应,万一小弟有什么不测,她一定哭死。
惠歌跟著贺梅、惠银、惠宝、一干仆婢走进后堂。
三姨娘留在门前招呼来客。
这个地方的礼节,有客来访,主人要到门口迎接,送客也要送到门口,再执手道别。有哪一个地方没作到,就是怠慢。
后堂左右各摆二张十六足壶门连榻,中间用二扇漆屏风隔开。
二扇漆屏风中间有一个黑漆小几,几上一个三尺高的莲纹青瓷瓶。乍看是青瓷,但是表面上一层流光,光彩会随著观看的角度变化。
惠歌从这一边走到那一边,看著瓷瓶的颜色从青绿变成橙黄,再变成蓝紫色,忍不住啧啧称奇。
大致上一边的连榻坐的是男客,一边是女眷小儿。
连榻中间有五个短足莲纹青瓷盘,盛著干枣、梅干、琥珀饧、生萝卜块、细环饼──用粳米粉、井花水和蜜嫂合成面皮,形状像牛鼻环的一种饼。七八个深腹青瓷杯,围著一个莲花翠叶青瓷壶,里面装清水。
婢女穿的衣服一概簇新鲜洁,髻上都插珠花。脚步细而轻巧,在后堂里忙进忙出,像翩翩飞舞的斑黄色的蝴蝶。
惠歌坐在连榻上看著穿梭的婢女,直想睡觉。
几度阖眼,都被一旁的惠银推醒,还塞一堆梅干到她嘴里。
阿娘揽著惠宝和潘家夫人在后堂门边说话。来客接连不断,才上榻要坐下又来一位要下榻招呼,索性站在那儿。
潘家二个女儿进了后堂便过来坐到惠银身边。
她们和惠歌不熟,只是互相点点头。和惠银招呼几句之后,姐妹俩说起闲话来。
“不知道今天有哪几家郎君会来。”潘家长女说,将一个细环饼送进嘴里。
“刘家那一位应该会来吧?”二女说。
“你是说和莫盼盼有一腿的那一位刘郎?”
二女推她阿姐一把:“你怎么说得这样粗野!”
“不然要怎么说?”
“他们‘有染’。”
惠歌听到这里,看了潘家二女一眼。原来她也学字念书。
汉人从前有个大官,这大官有个女儿,相中父亲的一名属吏,派了婢女去邀请属吏私会。大官先是发现女儿的异状,不出门也把自己的头插成花瓶似的,接著发现属吏身上有异香。
这香不是寻常人能有,不是头油常用的丁子香,也不是薰衣常用的藿香,而是从国外贡来给皇帝的。皇帝仅赐给他。他自己也仅赐给两个人,一是他的夫人,二是他的独女。他对他的夫人很有信心,不会让别人看上,于是怀疑到女儿身上,最终识破女儿与属吏的私情,并让两人终成眷属。
从此如果男女之间有特殊关系,汉人有一种说法就是他们“有染”,他们之间“暗香浮动”。
长女冷哼:“那一位刘郎来了我也不希罕,谁不知道他管不住的新妇,差点被剁掉一只手。”
潘家二女看看惠银,看看惠歌。眉间皱著,嘴角弯著,一种替她阿姐的粗俗感到抱歉的神情。
那一位刘郎,惠歌听阿娘说过。
刘峻,彭城人。
汉人建立汉朝的那一位皇帝叫刘邦,彭城刘氏这一支自称是刘邦的阿弟的后代。他们一直待在徐州彭城发展,直到四十五年前的那场战争,宋国送给魏国四个州──青、齐、徐、兖。
这四个州在地理位置上是相连的。当魏国的铁蹄踏过来的时候,刘峻的祖父──刘芳,和他的家人从彭城逃到青州,又从青州逃到齐州的梁邹城。梁邹城投降,刘芳和他家人和其他汉人士族被送到平城。
鲜卑人的一贯作法,平定了哪里,就把那里的人民赶到平城。一来方便掌控,二来平城很空。
魏国把这一群人安置在平城西北的北新城,特别设立一个郡叫“平齐郡”,里面的人民叫“平齐民”。
刘芳流落到平城,曾经求助司徒崔浩。刘芳的祖母是崔浩的大姑。
但是崔浩不理他。最后靠著自己没日没夜的佣书、读书、诵书,得到赏识,作到很大的官。
鲜卑人把京邑从平城迁到洛阳,那些被赶到平城的人民淮许他们回归故里。刘芳博学强识,精通经传,魏国的皇帝推行汉化,许多制度都要参考他的意见。因此刘芳仍然留在京邑洛阳,只有徐州发生扰乱之时,派他去安抚安抚。刘芳的亲族许多回到徐州,当起本州主簿、治中、别驾等等,从州郡僚佐开始续上他们落后的仕途。彭城刘氏在徐州是名门,那些职位惯例用本州人。
刘峻的阿父现任徐州别驾。别驾是州佐地位最高者,通常当到别驾,下一个位子就是郡太守或州将司马、长史。刘峻是第三子。虽然有个博古通今的祖父,还有个综习文史的阿父,他却和书香一点都沾不上边,经史说不通几句,书画看不出模样。
行止便是潘家长女说的那样,看见女人就走,看见女人就停,简单易懂的“行止”。
三姨娘当然知道他,当然不中意,但是另外给盼盼找的人家都被拒绝。
盼盼没明说,莫家上下都知道是在等他。
三姨娘忧心忡忡,说给阿娘听,阿娘说给惠歌她们听:“要是我的话,就把腿打断,让说好的人家来扛走。你三姨娘就是太宠孩子,宠坏了。”
潘家长女继续说:“前阵子城里不是来了一位贵家子吗?听说也是同一副德行。看女人的第一眼都看胸脯,第二眼都看屁.股,最后才看脸。两个人常常在一起厮混,还有高家的、袁家的、孙家的几个纨裤子弟,整天骑马看风景,喝酒找.女人。”说完嘴有点干,招呼隔壁的侍女给她斟水。
“说来也奇怪,明郎祖籍也是齐州平原郡,怎么就没和他们往来呢?”二女说。
“哎,我的明郎是什么人?玉人!哪能跟那些牛头马面往来?”
惠银插进疑问:“玉人?什么意思?”
“听说他家附近的人都那样叫他。因为面皮很白很好看,又很文静,像最上等的于阗白玉雕成的人。”长女解释。
“或者说是玉洁冰清的人。”二女也解释。
惠银点点头。
二女说:“听说他和谁都不往来交游,这样以后怎么当官呢?”
“我的玉人何必当官,我可以养他。”
“什么‘我的玉人’?你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呢。”
“你不懂,那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不言就是不说话。”
“你真是一点矜持也没有。”
潘家两个女儿吉吉聒聒,打打闹闹不休,像两只喜鹊,惠歌没有仔细听她们在说什么。来客很多,潘家女儿的声音溶在后堂的人声里,形成一个混吨的声音,像咚咚的鼓声。
她看著堂门前的人们。
早晨的阳光柔而亮,淡淡撒在人们的头脸上。不知道是因为那美丽的金辉,还是因为脸上热烈的笑容,每个人看起来都有种表演似的夸张的喜悦。
茹里长来了。大碗跟在后面。黄绸窄袖衫裤,穿得端端正正,齐齐整整,不揭不露。眼角和嘴角垂垂的,一脸难过又懊恼的神情。
惠歌不懂,茹里长的斋会也办过了,昙影法师应该不会再为难他们,还有什么令他烦恼?还是跟她一样不想来这无聊的斋会?而且小宛没有来,来的是小宛的两个阿姐。
然后是刘峻到了。
刘峻有一双科斗眼睛,头宽尾细,浓眉一皱眼睛就小下去,有些泪汪汪的。因著那双眼睛,那张脸无论喜怒都带点郁郁寡欢。
阿娘说,那是很得女人怜爱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