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会(2 / 2)

接著盼盼也出现了。

她像把春天穿在身上,从头到脚的繁丽。头顶偏髻,髻前簪著金丝攒花嵌珠钗,髻边缀著红蓝宝石花饰。上穿茜色广袖襦衫,衫缘是联纹紫锦,图样是两头鹿对望,鹿角相缠。胸前的璎珞串著各种珠玉,绿松石、琥珀珠、水晶珠、玉珠、珍珠,一串一串的像花朵缀成的花圈。腰系朱带,带尾直垂至膝前。下著金银花纹绿围裳,白褶裙,红罗绣鞋。

盼盼先向阿娘和潘家夫人说话,似乎没看见刘峻。

刘峻倒是一直看她。

盼盼时不时掩嘴而笑。惠歌觉得很奇怪,阿娘和潘家夫人的对话从来没令她觉得好笑过。

人们忽然都朝堂门外涌去,另一边坐著的男客都下榻。

人们又涌回来,簇拥著两个人。

惠歌首先看见三姨娘。

三姨娘和阿娘的作风完全不同,每回见她都是浓妆盛饰,珠光熠熠,是个天天都像在过节日的女人。今天斋会,更不马虎,发髻千回百转,插了一头的珠琼宝叶、翡翠银华,像顶著一座宝刹。

然后看见三姨娘身边的人。

那人头戴金丝黑纱软巾风帽。

这种风帽实际上是一种巾,在头上扎髻后包裹起来,剩馀的幅巾垂在脑后,长度及肩。身上穿著紫文绫袍,腰系九环金带,带上五色丝绦系著金银纹绣紫罗囊。脚踏乌皮短靴。

这身装束配上那人巍巍的身材,像佛寺里珍藏的金刚力士神像出巡一样诱人眼睛。

除了好身材,还有好面目。

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方方的脸庞。

惠歌越看越吃惊。

感觉有一把冷剑从背脊贴上来,剑刃上的寒气丝丝渗进肌肤──

那好像是三月三日那一天被她摔进水里的人?

一旁的潘家二女用下巴向她阿姐示意:“那位贵家子来了。”

长女认真打量,摇头感叹:“长得也是相貌堂堂,怎么尽做一些下.流勾当?”

“所谓‘妍皮裹痴骨’,外龙内猪!”

惠银问了,才知道那一位姓奚,名特真。

奚氏,帝室十姓之一,以养马、御马闻名。

奚特真的远祖替拓跋部管马,其中有一匹良驹叫“?骝”,红毛黑嘴,蹄厚三寸,比石头还硬。因为这只?骝和他部大人起了争执,抓下人家一把头发。该部大人得势,奚特真的远祖只好逃跑,直到魏国建立,统一中原北边之后才回来。

奚氏的名位因此在建国之初相当低落。

奚特真的高祖叫奚斤,起初作的是皇帝身边的护卫,掌管王宫的宿卫和王城的禁旅军。后来四处出征,讨平地方盗匪、他部胡族,封了爵位,受了许多赏赐,名位才慢慢上来。尤其奚斤能言善道,不知道的事情也能说得头头是道,每次参与国家政事商议,意见经常受到采用。位子最高作到三公之一的司空,进爵弘农王。

这个时候的爵位可以世袭,每袭一次降爵一等。降到奚特真的阿父的时候,爵位是弘农郡开国侯,食邑三百户。

爵位只有嫡长子可以袭封。

奚特真就是嫡长子。本来住在京邑洛阳城,去年秋天来到睢陵城,买下城北的空宅,整建一番,成为寺院──昙影法师主持的心无寺。

奚特真为什么要从繁华的洛阳来到僻南的睢陵?

听说是得了一种怪病。

夜里睡觉会睁著眼睛,人也睡不好,整夜作著可怕的怪梦。昙影法师说这是前世恶报,必须跟著他四处弘扬佛法、立寺造像,才能得解脱。

奚特真却不常出现在斋会,经常出现在宴会。

他一来徐州就四处打听,给名宦富豪之家递名刺。受了招待,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有女人就调笑──当然是指能调笑的舞伎或侍婢。人们经常见他喝得醉醺醺的,歪倒在路上,旁边的奴仆蚂蚁似地焦急著。

这些人家也由得他吃、喝、摸,反正以后都会从他身上吃、喝、摸回来。

尤其有他在的地方气氛特别好,场面分外热闹。

他会唱很多歌,除了北方流行的《敕勒歌》、《折杨柳歌》,南方口音的小曲也能来上几段,有一回这样唱:“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唱完蹙眉垂首,假哭两声,连伴奏的乐伎都笑了。

他还会许多乐器,曲项琵琶,竖头箜篌,横笛,腰鼓。

也会跳许多舞,鼙舞,盘舞,巾舞,力士舞。

最讨喜的是他的笑。极坦荡的笑声,笑得天宽地阔、无边无际。听了会忍不住和他一起高兴,即使高兴得莫名其妙。

人们都说他不愧是从洛阳来的,那么会玩!

惠银听完潘家姐妹的介绍,转头看向趴倒在她屁.股后面的惠歌,问:

“你怎么了?”

“那个……肚子疼。”惠歌扯个借口。

“你那么好的肠胃,也有肚子疼的一天?”

“还不是你给我吃太多梅干。”

“那我给你揉揉肚子?”

惠歌挺身,躲在惠银的手臂后面偷瞄。见奚特真和众人招呼一阵,已经转身走向堂门外。这才坐起身子,说:“我又好了。”

惠银狐疑地瞅她两眼。

奚特真应是最后一位来客,所以三姨娘和他一起进来。

宾客跟在两人身边,依序离开后堂。

后堂东侧有一池水,水中青荷片片。

水上一座石桥。

过了桥有两排瓦房,储物用的。瓦房后面左一列金银木,右一列扶苏花。细细密密的白花开满枝头,像积雪,像飞霰,又像云浪,静静地在枝头涌著。

其馀木桃、鸾枝、芍药、充蔚、春兰、朱槿,各自娇艳烂漫。

宾客赞叹声四起,说花美,说布置有巧思,说主人真有眼福。

奚特真和三姨娘走在最前头。后面接著一干男客,一干夫人,然后是各家子女。

惠歌走在惠银后面──队伍最后面。再接著就是一干婢女。

惠歌时时盯著奚特真,仔细闪躲他的目光,也无心观赏左右灿烂似锦的花海。看著前人背影的时候,倒是发现盼盼不知何时和刘峻走在一块,隔著几步的距离,中间没有旁人。

过了白花红花,迎面一间堂屋。

擡头看见一块板题,写著墨黑的三个大字:招福堂。

堂里迎面一张大檀木案,案上一尊六尺高的红木佛像。和大部分的佛像一样,这一尊也有细细的眼睛,圆圆的脸颊,浅浅的笑。穿著垂垂飘飘的衣裳,不穿鞋子。手掌横在胸前,右手朝天──这手势听说叫“施无畏印”,施予众生安乐,无所恐惧;左手朝地──“与愿印”,有求必应。脚踏莲花座,背后一圈环。

佛像西侧一张短榻,榻上一张漆案。案上铺白绢,绢上陈列鲜花素果。一个铜磐,还有个铜盆,装清水。

东侧一张红漆鎏金独榻。榻前许多蒲团,排列整齐,中间空出一条走道。

一样男女分座。

三姨娘和侍婢们招呼宾客入座。盼盼、莫家子女坐在东侧最前面的蒲团。奚特真坐在西侧最前面。阿娘、惠宝、惠银跟著坐了。惠歌坐在惠银隔壁──最旁边的窗下。潘家夫人和两个女儿坐在他们后面。

坐定之后,三姨娘讲几句话。先是问候和感谢,接著说昙影法师正在路上,让大家等等。说完人便离开后堂。

不知道等了多久,又见三姨娘进来,款款走到最前方侍立。

接著听见一阵清越的铜铃声。

隐隐一股馥郁的香味,凌驾在招福堂外那一片花香之上。

两个年轻和尚并肩走进。灰白广袖布衫,白袜黑鞋,手持铜铃。

和尚走到佛像前,转过身来。

左边一人高声喊:“善男子善女子起身。”

一阵簌簌声响,宾客站起,面向堂中。

右边一人高声喊:“恭迎法师。”

一个和尚走进来,穿月白纱衫,手持一朵白花。乍看像莲花。

但是初春哪来的莲花?仔细看才发现是白纱扎成的假花。

后面跟著两个年轻的和尚,装束和打头阵的两个一样。

从侧面看,昙影法师的鼻梁又长又挺,在脸上像一座山。脸颊的线条在颧骨下方往内微微凹陷,突显出下颔的棱角。

一张清癯削瘦的脸。

长眼眶,小瞳子,眼珠下缘轻轻点著眼眶,像老鹰一样凌厉的眼睛。

惠歌愣在那里,整个人都不好了,比看见奚特真的时候还糟。难怪汉人会有这种体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浑身凉飕飕的,仿佛一池冷水从脚底涨上来,淹没了她。

她记得那张脸。

昙影法师走到佛像前。盥手,礼佛,转身。脸上一个笑。

她也记得那个笑。

嘴角上扬的高度一致,鼻子两旁拉出深刻的长纹,像一个“八”字。一排乳白的牙,形状方正,大小适中,排列整齐,无可挑剔的贝齿──在右边嘴角处缺一颗牙。

昙影法师,便是数年前那个用莲花指对著她眉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