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影(1 / 2)

昙影

昙影法师说,这个世界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虚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短暂的、善变的、容易消逝的。

为什么是虚幻的呢?因为肉.身终究会毁灭。

人由灵魂和肉.身组成。灵魂是“神”,一种看不见、摸不著、不受样貌局限的存在。肉.身是“形”,是“色”,是人的感知,以及所感知到的一切事物。神无名无相,感物而动。感物而非物,物化而不灭。人死了,还有灵魂。形尽神不灭,入了轮回。

昙影法师坐在独榻上,摊开手掌,手中的白纱花凌空浮起。

惊异之声窸窸窣窣。

轮回是什么样子呢?轮回是十二因缘。

首先是“无明”──无知的心,痴愚的心,冥顽不灵的心。

无明生“行”──人的行止。身体造身业,口舌造口业,心性造意业。行生“识”──眼、耳、鼻、舌、身、意识。识生“名色”──这个物质世界。名色再生下去是“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从这个因果顺序观察叫“顺观”,有生必有死。反过来叫“逆观”,可知轮回的根源是无明。

无明为惑网之渊,贪爱为众累之府。

消灭无明,则无忧无虑,无生老病死。

刷──

一簇火焰瞬间将纱花吞噬。焦黑的馀烬袅袅而散,落进昙影法师掌心。

堂里极安静。

惠歌看看前后,所有人张著嘴,似乎把想说的话、该说的话都忘在嘴里。

除了奚特真。看不见他的脸,但是看得见他脸的方向。脸朝窗外。

她跟著看窗外。

连环形状的窗櫺里框著招福堂外的红花白花,一只雀鸟停在枝上。张望一会儿,飞走了,撼了撼枝枒,落下几片花瓣。

不过是寻常的春日景色,为什么那个人看得那样专注?

昙影法师又说,报应是一种自然。

有痴愚之心,则有生死流转。有贪爱之性,则受诸多苦恼。

人们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业”,在轮回流转中自然会回到人们身上。事起由于心,报应由于事。

报应有三种。现报,此生所造诸业,由此生受。生报,此生所造诸业,由来生受。后报,此生所造诸业,或经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因果报应,顾名思义,就和树果一样,成熟乃落。

有些人说,如果有因果报应,为什么却见坏人享乐逍遥?好人死于非命?

因为坏人的恶报未熟。至其恶熟,自受罪酷。好人的善报未熟。至其善熟,必受其福。

昙影法师说,唯一的救赎是涅槃。

何为涅槃?无苦无忧。无虑无染。无罣无碍。

无得亦无至,无断亦无常。无色无不色,无可无不可。

昙影法师握住手中的灰烬。再翻开的时候,掌中多出一朵花来。

亭亭一朵白莲。货真价实,莲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如果是平日,惠歌一定拍手叫好,将袖里兜里的财物通通掏出来打赏。现在只是惊疑不定,惴惴不安,腰杆蔫溜溜的。

一旁的和尚敲了一下铜磐。

铜磐一声清鸣:咚……

昙影法师继续讲几个故事,和宾客问答几个问题,接著和四个年轻和尚念起经来。最后鼓励大家念佛,说念佛是最有法效的修行。观世音,南无佛。念念从心起,念念不离心。上午的斋讲就结束了。

这个时候可以起身活动,但是不能大声说话。

贺梅、惠银坐在原位,惠宝站起来伸伸懒腰。潘家两个女儿在后头窃窃私语。

惠歌眼角瞥见奚特真起身,赶紧撇头,左手支在脑后,看向窗外。

侍婢们翩翩进来,在蒲团前摆上镂花朴木食案。

惠歌眼角目送奚特真出门之后,昙影和和尚们也出去了,才转过头来看面前的食案。案上有直条的纹路,左密右疏。

然后送上斋饭。一碗粟飧,一盘清蒸蒌蒿,一碗红红绿绿的汤。

看到斋饭,惠歌心里一阵好受。虽然没有肉,也不加葱韭蒜薤──某位高僧认为这些菜也是荤食,但是三姨娘家的斋饭很好吃。

那一碗粟飧看上去就知道很费功夫,浆水很清,里面的粟米粒粒分明。表示米春得细而不碎,还淘得很干净。蒌蒿香脆不烂。那一碗红红绿绿的汤,捞起来仔细一看,绿的是车前草和枸杞芽,红的是枣。

惠歌拿起木匕就吃。

香浆暖水,甜菜温汤,一一下肚。

整个早上备受折磨的身心都得到温暖的抚慰。

用斋食不能说话。需要再来一碗或巾帕清水,就举手招招侍女。

惠歌乐得一个人埋头吃饭,不引注意。

她默默地吃,默默地想著昙影法师。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有那么多信众。说起话来嗓音柔和,声调沉稳,比音乐还耐听。阐述佛经内容的时候,不疾不徐,侃侃而谈,即使听不懂,也觉得很有道理。

再搭配上那一套幻术。

神入轮回──白纱花飞起来。

消灭无明──火刷地吞掉白纱花。

无色无不色,无可无不可──空掌生莲花。

想不信都难!

为什么那个掳掠小儿的坏蛋会跑来当和尚?还是他原本就是和尚?

依稀记得惠银说过,昙影法师年幼出家,现在不过二十来岁。似乎原本就是和尚。五年前的他著巾,没有头发也看不出来。

老花说得果然不错,昙影是中人。挥袖生风,身轻如燕,那些神迹对中人来说不过是小意思。

惠歌想起小红的阿嫂禾顺。鬼卒捉她,小红的家人都看见了。

如果鬼卒是中人,要在街禁之中带走禾顺确实有可能。但是禾顺说她下地狱,昙影法师把她从阎罗王手中救回来,怎么理解?

不能理解。她摇摇头。

无论如何,待在这里实在胆战心惊的。

遇上一个仇人已经够可怕了,一次遇上两个根本要命。

惠歌向侍婢要来清水巾帕,漱口盥手,擦擦脸。打起精神,猫腰溜到贺梅身边,两手环抱肚子,头歪一边,低声哀号。

“阿娘,我肚子好疼。”

“你怎么了?”贺梅放下手中的银纹红漆匕。

“不知道,就是肚子疼,有人揪著我的肠子一样。”尽量把眼睛鼻子凑在一处,看起来比较痛苦。

“阿姐早上也是这样说过肚子疼。”惠银隔著惠宝轻声说。

“我可不可以先回家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