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2 / 2)

身为皇帝的舅父、姑父、岳父,大家不敢再轻视他。天下人士,望尘拜伏。

高肇在皇帝的默许下,构害宗室诸王。

人主最忌讳的事情是谋反,忌讳到没有证据也能定罪。谋反是魏国惩罚最重的罪名,门诛,弃尸于洛阳城北方的邙山,却也是王公大臣最常触犯的罪名。

北海王谋为逆乱,赐死。

京兆王图谋不轨,气绝而死。

彭城王南招蛮贼,饮毒酒而死。

其余诸王的府第外,派遣宿卫军看守。如果有士人频繁出入,那士人的官就没了。

任城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疯的。

有人说是在彭城王被害死之后。彭城王是个贤王,有周公、诸葛孔明之喻,孝文皇帝的遗敕还是由他收授的。个性恬淡,拒绝孝文皇帝给他安排辅政大臣的位子,所以六位里面没有他。

彭城王忠而见杀,在朝贵贱,莫不丧气。

任城王本来就是个狂人,现职太子太保。身为太子的师傅,却从来没进过东宫,如今更是狂中带痴。

一大早起来就喝酒,酒不对味的话立刻吐酒摔坛,酒喝干了便对着酒瓮说话唱歌。散着头发,袒着胸腹,对着墙角的老鼠大笑,对着树上的小鸟大哭。

答话如三岁小儿,很喜欢说叠字:“饭饭”、“吃吃”、“打打”、“屁屁”。

但是奚特真知道,任城王是假疯。

他和元顺曾经去拜访高肇,相谈甚欢。元顺回去被任城王狠狠打了一顿。骂他的话不是“屁屁,打打。”,而是“田舍儿,欲灭我门户耶?”田舍儿,指生活在乡野之间的小儿,用来骂人见识短浅,举止脱略。亲友才知道任城王佯狂。

元顺站在讲肆的石阶上,伸伸懒腰,问他:“方先生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想为论语作注,问我有没有参与的意愿。”

“哇,著述立说,多远大的志向!方先生真是欣赏你,连你上课发呆都不介意。”

他方才不全是发呆,而是想着“为政以德”那句话。有德之人,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德行像星星。星星很遥远,白天看不见。没有太阳的温暖,没有月亮的光明。这个世界没有星星也可以,却说像星星。真是有趣。

奚特真笑了笑:“方先生大概是看我闲来无事,给我找事作。”

“少来!你能文能武,能说会唱,看见谁都笑咪.咪的,两句话把人家捧上天,谁不喜欢你?我看方先生看你的眼神,如果他是女的,一定非你不嫁。”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我是在邀请你。晚上阿鹿家有宴会,等你喔。”

阿鹿,陆士远的小名。

陆氏,鲜卑姓步六孤,勋贵八姓之一。阿父现任兖州刺史,阿母是常山公主。两人生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公主宽厚,让驸马纳妾媵,生的还是女儿,只好收继从兄第四子为后,就是阿鹿。阿鹿不喜欢射猎,又喜欢热闹,常常举行晚宴,随兴吃喝歌舞,来去聚散也随兴。

奚特真摇头:“今天晚上不行。”

他边说边向经过的士人拱手行礼。

魏国很大,官.场很小。作官就是作人。奚特真在这方面特别周到,宁可被无视,不可无视人。

他补上原因:“我家那位阿姨今天又办斋会。听说斋会结束之后,她总会留宿法师。不知道在玩什么把戏,我想要观察一下。”

这个时候如果男人有妻有妾,子女称呼妻为阿母、阿娘,称呼妾为阿姨,无论是从谁所出。奚氏一直很多产,从他那位封王的高祖开始,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到了他阿父,忽然收敛了,三年前才纳一个妾,叫碧鸡。原本是个舞伎,小有名气。

碧鸡进门之后,起先还勤勤恳恳,对他阿娘晨夜问候。直到一年多前得子,便时时有郁郁不满之色,问候懒怠下来,甚至整天不见人影。

他阿娘性格敦厚,认为嫡庶天隔,不至于生出什么事来,任由她去。

他却没办法那么安心,兄弟为了家产都能争得头破血流,何况一个保证有收入、有官作的爵位。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这些事迹在这个时候太耳熟了,以至于听到都不惊讶。

阿鹿的阿父就是争赢爵位,才能尚公主,当上驸马都尉,平步青云。

阿鹿开宴会,他同父异母的阿兄还要烦恼明天有没有饭吃呢。

人生就是竞争。女人竞争男人,男人竞争世界。

元顺说:“我搞不懂。你对那位阿姨那么好,她怎么还想玩什么把戏?”

“为儿子着想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我阿父很宠她。”

依这里的常俗,妾不能扶正为妻,妻死就另娶后妻,且由后妻的长子袭爵。虽然碧鸡自己一辈子在奚家就是侧室,她儿子倒不一定。他阿娘生一男三女,他上面一个阿姐,

“我看这世界上唯一会讨厌你的女人就是她吧。”元顺拍拍他的肩。

奚特真笑一笑,没有回答。

元顺坐上油壁车走了。

他家近,坐腰舆。两个僮客擡舆,一个把伞。

洛阳城由内而外是宫城、内城、外郭。

内城有十三座城门,南面的宣阳门直通宫城南垣的阊阖门,这条御道叫铜驼街,左右全是官署廨舍。内城主要是东宫、太庙、太仓、皇家园林等宫廷官署所在之处,但是城东邻近青阳门也有几个里,为官宦所居。

其中有个永和里,住着宗室以外的达官贵人,又叫贵里。

他家就住在那里。一条巷子上还住了廷尉卿元洪超、七兵尚书长孙稚、太中大夫尉聿、吏部尚书郭祚,以及度支尚书邢峦。

洛阳城总共有二百二十个里,大多分布在外郭城的东西南三面。城西有大市,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大市以西有个里叫寿丘里,南临洛水,北达邙山,是宗室贵.族居住的地方,又叫王子坊──里内如果除了民居,杂有官署的话亦称坊。元顺就住在那里。

奚特真回到家里。回房路上,看见碧鸡和一个年轻和尚在池边说话。

方才没向元顺说出口,他留在家的真正原因。

下人耳语,碧鸡和法师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