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1 / 2)

果然

这个明璘是怎么回事?

若说先前还是若有似无地试探,此时简直是明目张胆。难道他不离婚是因为他喜欢她?又因为梁国要北伐,所以才带她躲到这里避一避战火?

他以为她会相信他吗?

惠歌想转头观察明璘的脸色,可是脖颈僵直,动弹不得。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迟迟不敢去看。

这个明璘太奇怪了……

难道是妖怪变的?

虽然随着年岁历练,她已经不相信鬼神之说。可是听过太多相关的故事,莫名又浮上心头,难以捐弃这种可能。

还是先痛打他一顿?

故事里的妖怪都怕打,一打就现出原形。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妖怪?想打我一顿?”明璘又问。

惠歌又吃一惊。

她看穿他的时候,他也看穿她了。

“你想打就打吧。”

他的嗓音低柔,彷佛很纵容她的误解。

惠歌一下子为自己这荒诞的念头感到有些难为情。挺起胸膛,冷笑一声:“什么妖怪?我早就不相信那种东西了。”

“是吗?那我跟你说一个吧。”

“要说不说随便你。”

“我先前说过这一带有三十六源之水,也有说是七十二支的,总之就是许多小水。曾经有个山阴县民叫周兴,与其子周青肩,溯流伐荻,进入其中一条小溪。溪畔生着奇树异果,禽鸟的叫声也嘹呖殊异,感觉格外幽荒,似乎是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二人探险忘归,到了傍晚,只好泊船溪岸,在岸边生火过夜。结果周兴忽然好似中邪,口吐鲜血,肉色变异,一下子就气绝了。周青肩也没有救治之法,只能在火边守着周兴的尸体。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哭声。”

明璘说到这里,伸出羹匙,舀了二碗莼羹,放到膝前的竹木案──用剖半的底部削平的竹子充作的。

惠歌这时已经转过身体对着明璘,一双眼睛跟着那一双白手上下挪动。见他慢条斯理,心里发急,又不能催他快点说下去,好像有求于他,只好双眸炯炯,盯得死紧。

明璘似笑非笑,搁下羹匙,用手巾捉着铛耳,挪至火旁。方才继续说:“周青肩惊疑不定,俯仰之间,哭者已至。看上去像野人又像猩猩,毛发极长,从头至脚,也看不见面目,只能看见两条黄茸茸的手臂。对着周兴哭喊‘阿舅’,又喊周青肩的名字,要他节哀。周青肩恐怖至极,将随身的蓑笠杖藜都拿来点火,想要吓跑对方。那妖怪不为所动,一径蹲在周兴头边哭。一边哭,一边将头部靠近周兴。周青肩躲在一旁,听见一阵哔哔剥剥的声响,看见周兴的脸皮剥裂开来,露出血肉。后来血肉也被吞噬殆尽,剩下一副白骨。末了,那妖怪便嘻笑而去。”

“……那是什么妖怪?”惠歌皱眉问。

“来历不明。本地人呼为‘剥尸物’。”

明璘看看惠歌的眼睛,再看看她揪着他的衣袖的一双手。笑了笑,柔声问:“你怕了吗?”

“……笑话。”

惠歌撂下明璘的衣袖,青白着脸,坐直了。

“吃羹吧。应该不烫口了。”

惠歌捧碗吃了一口。确实没什么滋味,却也正是如此,莼菜独特的滑嫩的口感分外鲜明,略带些甘美。若用盐豉调味,大概那几分清甜就尝不出来了。

羹里除了莼,还掺了粟米糗糒。虽然只是寻常粟米,不知道如何也觉得特别顺口。稀哩呼噜吃得一干二净,整个人跟着暖活了,脸红红的,像喝了酒。

“味道如何?”明璘问。

“好吃。确实不大需要调味。”

“吃饱了就不怕妖怪了吧?”明璘笑说。

“我本来就不怕。”惠歌双手抱胸,擡起下颔:“你要知道,我先前和老花一样是个异人,见过最奇特的人就是我自己,其余什么神鬼之说,都是假的。之前徐州出了一条蛇精,郡县要轮番以童女祭祀。他们好死不死居然抓了我的婢女,我杀上山去,一看根本没有什么蛇精,都是人在装神弄鬼。所以什么妖魔鬼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我才不怕。”

说完翘了一下嘴角,一个自得的冷笑。

这时,二人身后忽然响起一串尖厉的叫声。

“唔嘎嘎嘎嘎──!”

接着有三四人喊着:“果──然!果──然!”

二人身后是大梓树。映着阴白的天色,树叶分外翠盈盈的,像浮在半空的碧灯。其中缀着黄白的花朵和细长的果荚。树后一片白茅绿草,野蔓幽花,再过去是疏疏朗朗的矮竹林,后面接着高树密枝,重岭群山。

也不知道是天色暗了,还是起了薄雾,看过去一片细蒙蒙莽苍苍。

苍茫之间,只听得呼声此起彼落,也看不真切,神鬼莫测。

呼声尖锐刺耳,前一个字拖得老长,颇类猿鸣。后一个字短促而高亢,像一锤定音。

彼此也有些不同,有孩子一样细嫩的,也有少妇一样娇滴滴的,或者像个老者,声嘶力竭。然而此起彼落,这里一声,那里一声,汹汹茫茫,直叫人听得心惊胆战。

尤其在这时候这样怪叫,大概也不是人。至少也不是好人。

惠歌二手不知何时紧捉着明璘的臂膀,肩挨着肩,一面往后觑,一面颤声问:“那都是谁在说话?还不止一个。”

她变回常人,虽然也还是手脚健全的,胸中不免有沉郁之感,彷佛老朽无能。此刻身在异国外乡,荒烟野地,又听见这一声声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呼号,心底的恐惧泉涌而出,方才的夸夸大言全扔到脑后了。

明璘喜欢二人这样依偎的样子,他知道惠歌是不自觉的,也不想她太快发现。沉吟半晌,才问:“你从来没听过这种叫声?”

“没有。”

惠歌回过头,猛摇头。

她专注那些妖异的锐叫,也不觉得二人的姿势有何不妥。

明璘笑说:“我还以为你这几年读了我的书,应该博闻多识了呢。”

“读过和听过又不一样。而且我才不读你那些破书。”

“我看书斋整理得很好,比我离开的时候更洁净,更井然。书经内也不生蠹虫,要作到如此,必然是勤于晒书的。”

“奇怪,你为什么不紧张?”惠歌瞪着眼睛:“难道那些人你认识?”

“那些不是人。”

“……真是妖怪?”

惠歌压低声音,深怕对方听见了,怒了。

“是野兽。难得一见,我们很幸运。他们也怕人,不会过来的。”

“……那就好。”

惠歌悄悄松手,彷佛不经意地往后挪了挪。

明璘默默用食。大约也是一食之顷,叫声逐渐远去,听不见了。

明璘这才慢悠悠解释,那野兽就叫果然兽。得名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种显而易见,因为鸣声如此的缘故。然而每个人听起来不尽相同,也有人说不是因为鸣声,而是同甘共苦的习性。

果然兽和人一样是群居并处,也和从前的汉人一样,慈幼敬老,居相爱,食相让,生相聚,死相赴。如果捉了其中一只,整群都会跟着过来,杀之亦不去。因为必定共进退,“果然”如此,由此呼之。

即使患难之际很有情义,平时倒是胆小多疑,见人则登树奔窜,常人就算听过呼声,也罕有见过真体。据此又有人说,那并非果然兽,而是旁种猿猱。因为果然兽最初现踪于西南交州,交州即使由海道至会稽,距离也逾万里。

“所以那也不见得是果然兽?”惠歌确认。

“那是果然兽。”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一次。”

有一天,明璘入山采樵。走到深处,发现山径上伏着一只小兽。毛色灰白相杂,大眼仰鼻,形似猴脸,歪着头盯着他看,情态楚楚可怜。他立在原地,烦恼不已。如果置之不理,只怕牠待在道径上过于触目,让人捉去。放到隐密之处,担心牠幼小无依,难以自保。带回家去,又不知道如何喂养。

正劳心苦思,突然林枝上跃落一只野兽。模样大抵就是前人关于果然兽的记述,仰鼻而长尾,极长的一条尾巴,高悬过顶,毛色白质黑纹,如鸟翼般排列。

小兽一见,立即与之相拥,明显是只母兽。

他擡头一看,左右枝条上上下下竟攀挂着十数只,也没把他当成异类,神姿松闲自适。母兽抱着小兽攀条牵枝,随同群体呼啸而去。那呼啸之声和方才二人听见的一模一样。他才恍然。

“他们居然把你当同类,”惠歌沉吟:“可见你也是仰鼻长尾。”

“你尽挑坏的说。”明璘含笑:“怎么不说我也是情义深重,生死不相负呢?”

“我不觉得呀。”惠歌随口回答。凑到铜铛前看了看,搜刮余羹。

明璘望着她的侧影,又问:“你方才说你不信神鬼之说了,是吧?”

“对。我记得你也不信呀。你有很崇高的精神的境界。”惠歌语带讽刺。

“我从前是不尽信,后来又有些信了。”

“是吗?”惠歌有所意会,睁大眼问:“难道你经历过什么灵异之事?”

听说晋朝有个士人,素秉无鬼论,常与人争辩,也没人说得过他,便一直以理正词直自居。某天,来了一位客,通刺拜见,与该士人谈论名理。

汉族士人宿昔有这种谈论风气,源于汉朝时候的选官制度,是根据士人的风评和名声。而风评和名声又是经士人议论产生,即所谓“清议”,这种会谈的内容之一便是臧否人物,标准是儒术名教。因此一个士人想要出仕,必然要经过名士评议。

后来汉朝皇权衰微,各方豪杰逐鹿中原。这些豪杰忌惮名士造成的舆论威胁,经常借故杀害,史书如此描述:“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于是士人为了避祸,也不敢随便评议时事或人物,可是话还是要讲的,因此谈论的内容转为玄学妙理。

玄学指的是《周易》、《庄子》和《老子》──总谓三玄──论述中心是“无”。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因此“无”尽管不是实际的存在,却是一切的根本。由此衍生出“无为”、“无事”、“无名”等主题。

这种议论的风习盛行起来,还形成一套制度。谈论时分成宾主两方,谈主首先论述己见,谈客加以诘难。若谈客众多,则放支如意或麈尾,由发言者执之。如此反复谈辩,申明理之所在。

该士人与来客进行的便是这种玄谈。对方能言善道,士人被难倒了。来客嘲骂:“你连天地之间关于有无的道理都说不过我,岂敢妄言世无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