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作色大喝:“我就是鬼!”
陡然露出可怕的样子,烟然不见。士人吓得魂不附体,不久便死了。
或许因为明璘不信仙佛鬼神,冥冥之中的某种存在便来吓他。
明璘一手托起腰际玉环:“是关于此物的故事。”
惠歌顿时不安起来。
她总觉得那关乎别的女人。
这时候常是这样的,承平没有多久,又逢兵乱,人们一番流离播迁,男人本性也是见异思迁,逃到哪里,就在哪里娶妻生子。
从前有个出身高门甲族的士人,原本在南朝担任秘书丞,后来因事灭门,逃到魏国。当时孝文皇帝意欲汉化,很看重他,还让他坐到尚书令的位子──行政中枢尚书台的最高长官。
该士人在南朝娶的门当户对的妻子,后来也带着儿女找来,写了一首诗给他:“本为箔上茧,今作络上丝。得络逐胜去,颇忆缠绵时?”意在动之以旧情,接济妻子。
可是士人早已另娶魏国的公主,公主遂代替丈夫回绝:“针是贯线物,目中恒任丝。得帛缝新去,何能纳故时。”
听说洛阳有一间正觉寺,便是那个前妻谢氏出家为尼之处。
倒也难说,既然关乎灵异,或许不是人,而是个神女或女鬼。
惠歌不想听明璘的情史或艳遇,又想听灵异故事,心下五味杂陈。
仰头发现天色已经悄悄变了,深清的湛蓝色,像若耶溪的水一样,澄净而无底。灰白的云,左一匹右一匹,横舒天际。
其中独有一颗星,极明亮,光芒很沉静,不大闪动,彷佛永恒。惠歌知道那是天极星,也叫北辰星,还是从前明璘告诉她的。
从前她对他几乎毫无顾忌,想说就说,想听就听,耳朵和嘴巴都很自在。如今多年过去了,二人再次星下对坐,闲闲地说着话,她感慨之余,又有些眷眷。仔细想想,她也不同他作夫妻了,以后就视如陌路,没什么好避忌的。
一时沉默之后,她再开口,声色很平缓:“这东西有什么来历?”
明璘说,那是一位僧人给他的。
南朝佛教盛行,有人说还是从会稽开始的。会稽临海,航运发达,很早之前便有外国僧人由交州经海道至此。后来因为山水清素秀丽,车船交通发达,陆续有名僧移居,到了梁朝,人数几乎匹敌京邑建康。
因此这一带山中也有许多佛寺,僧众洋洋济济,士女熙熙攘攘。只是明璘既是潜隐生活,一向也不曾往佛寺里去。
那一日,他入山采掇,偶遇风雨,仓皇之间进了一座小寺。室宇简朴,寺名倒艳丽,叫桃红寺,因为附近有个桃红村。
接引的僧人叫慧镜,见他像个书生,请他代书尺牍。书成之后,慧镜很欢喜,拿出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一个玉环,当作谢礼。
这个玉环是慧镜的高祖母传下来的。那时候天下大乱,高祖母一家也要往外地避难。高祖母年仅七八岁,难以跋涉,勉强上路也怕拖累大家,正好道边有座破败的古冢,其父便用麻绳将她垂放下去,留点食粮,聊表歉意。
很快食粮就吃完了,高祖母饥肠辘辘,便在冢内搜索起来。
墓主大约是很有身分地位的,古冢结构讲究,有墓道通往数间墓室,比拟阳世的富家大宅。但是毕竟破败了,大约也经过洗劫,东西并不多,连棺器都不见踪影。
高祖母在侧室找到一个玉环,摸着暖和,彷佛才从人身上取下,带着余温。绝望之际,她用两手阖着玉环,头枕在手上,躺着流泪。心里默念,她不想死,还想再与家人团聚,悠悠忽忽地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家人围着她。原来经年过去,战乱平息,家人回到故里,入冢寻觅,要将她另外殡葬。高祖母认为是玉环有灵,所求如意,于是代代相传,成了慧镜的家传宝物。
慧镜性格简率淡泊,出家前后,一直想把玉环转赠有缘人。可是门单户薄,交游稀寡,竟没有合适的对象。尤其这玉环还会挑主人,如果所赠非人,当夜就会回到他身边。
明璘原是不想收的,可是听见这一点,又改变心意。
明璘对惠歌说:“你一向喜欢这种奇怪的故事。我想,若这玉环真逃回去,倒也是神奇的见闻,以后可以说给你听。后来我就收下了。”
玉环确实是跟女人有关系,不过那女人和明璘不相干。
惠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予以点评:“故事不错,但是也可能是一场误会。你知道老花和我这种异人,都是死过一次的,或者说感觉死了,后来又活了。或许那个僧人的高祖母也是这种人,所以才没死,跟玉环无关。而且这玉环既然一直在你身上,你怎么知道它会挑主人?我看你是被那个僧人唬了。”
她看着玉环沉吟:“样子确实像古物。南方缺玉,玉作一向简单,这雕工很复杂,像是汉朝的作品。说不定是盗墓得来的赃物。”
“说得不错。不过这玉环确实会挑主人。”
“你怎么知道?”惠歌问。
明璘说,因为他遇过。
会稽有海陆之饶,故商旅兴盛。除了每日开放交易的市,还有定期聚会的集。明璘于镜湖游历的时候,邻近湖北鼓吹山的津渡附近,正逢一场集会,听山民说有些奇花异草,便跟着进去瞧瞧。
途中突然冒出几个野孩子,绕着他拍手笑闹,唱着童谣。咬字囫囵,也听不出唱些什么。他稀里胡涂地给带着转了二三圈,孩子又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直到日暮归途,他才发现腰际的玉环不见了。想来是给那些孩子偷去的。
他虽然不大在意,多少觉得可惜。到了夜里,他睡得不好,翻来覆去,突然在枕边摸到一个暖滑的东西。大概是出于一种预知,他一摸就知道是那个玉环。放回枕边,清晨就光一看,果然不错。
“真的?”惠歌难以置信。
“真的。”
“这么说,若我现在把它抢过来,明天也会回到你那里,是吗?”
“你不用抢,我给你。”
明璘解下玉环,递了过来。
惠歌犹豫片刻,实在好奇,还是接过来。微微的一点热,应是明璘掌心的余温。为了验证真实性,要放在安全又牢靠的地方,她把玉环收进怀里,贴身藏着。
天色愈发暗了。
火堆也散架了,留下一窠红星,奄奄地冒着烟。
二人收拾食器什物,回到船上歇宿。
惠歌进了船篷,又踌躇起来。里面这样狭小,和明璘一起睡卧整夜,很难避免碰触。她不想与明璘太亲近,可是也不能要求他露宿于外。外面是深山密林,多虎象虫蛇,可能还有别的更可怕的。因为一时好恶,令明璘有生命之忧,她对自己也说不过去的。
姑且只能背过身,眼不见为净。而且背对背侧睡,空间又宽绰些,感觉也舒坦些。
惠歌正要躺下,明璘从船头进来,说:“你的头发湿了吧?散发睡吧。”
先前她蹬船激起的水花,许多淋在头上。她搔搔头。确实有些痒。
“不然会生头癣的。”
明璘劝着,径自解开自己的发髻。
或许是月亮出来了,船篷外有一抹淡白的光,像银灰色的雾──也或许是月光照着溪雾。丝丝的凉气随风送进来,惠歌觉得自己又冷又热,靠近船壁的那一边是冷的,靠近明璘的这一边是热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怕着什么,一直不大敢去看他。汉人认为束发很重要,有修束自身的意思,成人轻易不能散发示人,否则不是疯蒙,就是离群绝世。因此散发的样子不仅有种燕私的亲密之感,还显得恣情任性,不知道会作出什么事来。
她又觉得自己实在多虑,明璘从前就没赢过她,现在的她即使失去异术,依旧拳脚轻利,也不至于就输了。况且不过是散个头发,难道还能生出什么事吗?
惠歌劈手拆了巾簪,随便揉散了。
双手抱胸,侧身一倒。面向船壁,闭紧眼睛。
她是打定主意就这样不动如山,休憩一夜,可是闭着眼,明璘的动静却更清楚。稍有挪动,船身便晃了晃。
惠歌躺在那里,不多时便后悔了。她应该先等明璘睡下的。现下她只能胡乱猜疑,也不知道背后的明璘是什么姿态,什么动作。
细细的嚓嚓声,似乎在梳头。
船身的动荡大了些,似乎也卧倒了。
船身窄小,有什么若有似无地拂着她的背脊。
颈际那一股暖凉之气,是他的鼻息吗?
脑后发丝微动,是他在调弄吗?还是只是晚风?
战战兢兢许久,终于害怕得累了。在这遥远的异乡的小船里,又有一种新奇的舒和的感觉。她渐渐忘了背后的人,想着从前听说的种种江南,睡着了。
明璘一只手枕着头,侧身躺着,盯着惠歌的肩颈从瑟缩到舒坦,也知道她睡着了。食指轻轻地绕着惠歌的一缕发尾。
二人这样同席说话,同案吃饭,同睡一条船,俨然像对夫妻一起过日子,他心里完全满足了。
从前在明家虽然也有一段共处的时光,可是各个角落布满翠华的耳目,他也不敢太表露出来。一旦有些眷恋的意思,不知道阿母会对惠歌作出什么事。惠歌虽然不是柔弱可欺,可是她对他的一片心意,足以令翠华摧毁她。
他时时想起绣眼儿惨死的模样。他们是不能回去的,回去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因为他还有阿母。父母者,天地也。
隔日早晨,惠歌觉得有些冷,便醒了。
眼皮子底下有一双淡红的薄嘴唇。
她微微仰起头,朦朦忪忪地看了看,立即吃了一惊,清醒过来。
隔着寸许的距离,稀薄的晨光,明璘那一张仙容玉貌格外有震慑力。像登陟山巅的一刹那,满目秀逸,美不胜收,直令人起了寒颤,略带些酥麻之感,从脊梁窜到头顶。
二人之间隔着她的左手,掌心朝上,微微蜷起。她很快也看见自己的左手松松握着一束发。
主要来自明璘胸前。
只是二人的长发都披在身上,相互交杂,大概也有一些是属于她的。
惠歌简直不知道该怀疑的是自己的眼睛,还是自己的手。
是哪一个背叛了她?
是谁都不能接受。
瞠目结舌之际,明璘也醒了。人动了动,慢悠悠睁眼。
惠歌觉得胸口彷佛随着那一双眼睛裂开来,心动得毫无顾忌,伴着疼痛。
那来自体内深处的扑通扑通的响声,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