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约翰(下)
约翰还是会时常跑去圣母院找自己亲爱的哥哥要钱,不过渐渐地,他和爱斯梅拉达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虽然约翰始终没能弄清楚爱斯梅拉达和自己那冰山哥哥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不过即使他的脑袋再不聪明,也还是能从克洛德的神情变化中猜出几分。
当约翰又一次把手里的钱挥霍干净时,他习惯性地溜到了克洛德的小室边。
然而,他望见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透过半掩的房门,好奇的约翰趁机饱览了这间小屋:阳光从天窗洞里泻进来,穿过一个精巧的圆蜘蛛网照亮室内;瓶瓶罐罐乱七八糟地堆放在炉子上,炉内无火,看来已很久不曾生火;风箱和玻璃面罩都被扔在角落,积满了尘土;墙上满是铭文,有用墨水写的,有用金属利器刻的,有哥特字母、希伯来字母、希腊字母、罗马字母,在约翰看来如同天书一样难懂,它们相互重叠、穿插,后写的遮没先写的,纠缠混杂,就像荆棘丛中的乱枝、混战中的戈矛,都扭在一起…
此外,整间密室都呈现出一种破败、废弃、无人料理的景象,各种用具胡乱地随处放置,使人猜想屋主人已经有很长时间因其他事的烦扰而无法安心工作。
然而密室主人此时正伏在一本绘有古怪插图的手稿上,显得非常痛苦,似乎有某种念头在不停地骚扰他思考问题,至少约翰是这样判断。他的左手边是一只炼金的坩埚,右肘架在一本厚书上,手支前额,呈现出惯常的沉思姿态,却总不得安宁。约翰同时还听见他哥哥像梦呓者般一边断断续续思索,一边自言自语:
“是的,黄金就是太阳,制造出黄金,这就是上帝,这才是唯一的科学。”
“待我炼出黄金的那日,别说是法兰西国王,就是整个东罗马帝国,也会在复生后匍匐在我的脚下。”
他显得更痛苦了,仿佛在与自己脑海中的某个影像不断地抗争着。
“可是东罗马帝国…那又怎么样呢…”
“我需要的不是东罗马帝国,我所念想的只有圣母院前的那一小片砌石广场,只要她每天都来跳舞就好…”
“眼下虚无缥缈的东罗马帝国尚且不足以带给我多少欢悦,她倒无一例外地成了我每日最大的期盼…”
克洛德似乎终于饶过了自己,他不再念叨炼金的事了,转而放下支额的右手,翻阅起手边的那本书来。
因为隔得太远而书上的字太过密集,约翰没有看清的是,那本书名为《宿命论与自由意志》——是这间破旧小屋里仅有的一本印刷书。
结果却是,克洛德从一种痛苦的思索,转入了一种更为痛苦的谵语。
他全身发抖,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将毁掉那个…”
此时的约翰已经呆住了,但他的好奇心驱使自己继续缄默地观看下去。
克洛德猛地合上了书。
他用手摸了一下额头,好像要驱赶纠缠着他的某种邪念,随后他从桌上拿起一枚钉子和一把铁锤,锤柄上奇怪地画着符咒一样的文字。
“一点邪念就足以使人软弱和疯狂,”他带着一丝苦笑又说,“让克洛德·佩内尔笑话我吧!她一刻也没能让尼科拉·弗拉梅尔离开他所追求的伟大事业,什么!我手中拿着泽希耶雷的魔锤!这位可怕的犹太教士,用魔锤敲钉,每敲一下,那些他谴责过的敌人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会脚下地陷,被大地吞没。就是法国国王,某天晚上碰巧撞上了这位教士的大门,也曾在巴黎的大街上陷没到膝盖。——这些事离眼下还不到三百年——唉!我现在也有了铁锤和钉子,可它们在我手里还不如工匠手里的锉刀灵巧!…然而,关键是找到泽希耶雷敲钉时所用的咒语。”
“来,试试看,”副主教又接着说下去,“要是成功了,就可以看见钉头上冒出黄色的火花…埃门——埃堂!埃门——埃堂!…不是这个咒语!…西热阿尼!西热阿尼!…但愿这枚钉子为孚比斯那个小子打开坟墓大门!…该死,我怎么总是、一再是、永远是这个念头!”
于是他气愤地扔掉铁锤,瘫倒在安乐椅上,他俯伏在桌上,安乐椅背又高又大,挡住了约翰的视线。有好几分钟约翰只能见到他一只痉挛的拳头,弯曲着搁在一本厚书上。克洛德蓦地站起来,拿起一把圆规,一言不发在墙上刻了一个大写字母的希腊词:
ANAΓKH
大学生惊奇地看着哥哥。他并不明白这一切,可他到底认识自己的朋友孚比斯,于是便也猜到了七八分;他心怀坦荡,对于人世从来只看到善良的自然法则,听任激情顺着斜坡自然流泻。他不知道封闭翻腾的人类的情/欲之海如不给予任何出路就要汹涌澎湃,他不知道它沉积膨胀、满溢横流,会怎样撕碎心灵,爆发为内心的呜咽、无言的抽搐,直至河堤决口、河床崩裂。克洛德·弗罗洛外表严峻冷漠,这种道貌岸然、难以接近,一直骗过了约翰。这个快活的大学生从没有想到,在这个像埃特纳火山那样皑皑白雪的冷峻面孔下,竟然隐藏着沸腾、汹涌而又深沉的熔岩。
不知道他是否很快就明白了这些,不过他再没有头脑,也还是明白了,他看了他不该看的事情,他无意中撞见了哥哥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因而他是不应该被克洛德发现的。于是,在瞥见副主教又恢复到最初的不动状态时,他迅速把头缩了回来。他在门外故意走了几步,装作有人前来,即将向里面通报。
“进来!”密室内的副主教叫道,“我在等你。雅各先生,我特意把钥匙插在锁孔里面。”
大学生壮胆走了进去,在这样的地点接待这样一位来客,副主教感到很尴尬,他坐在椅上打了个寒噤:“怎么!是你,约翰?”
“反正都是J字母开的头。”大学生脸一红,嬉皮笑脸地说。
副主教的脸又恢复到早先严厉的样子:
“你来这儿干什么?”
“哥哥,”大学生回答,一边尽力装出谦恭有礼、可怜巴巴的样子,并以天真无邪的神情转动手里的帽子,“我来求您…”
“求什么?”
约翰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司空见惯而神思敏捷的克洛德也猜到了他的来意。
克洛德把安乐椅稍许转过来,眼睛盯着约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