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淮陵
清晨,天刚亮。
秋日的太阳从地平线下钻出,投下明暗光影。光影背后,是寂寥长空。渡鸦掠过,留下弧线。
六点一刻。弄堂的石板上潮气未散,公车离站,报站声传入巷内,忽近忽远,宛如人间。
顾晓波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
她九月份上的六年级,实验小学抓得严,七点不到就要早读。
顾晓波站在镜前梳好辫子,夹上发卡,端着脸盆到厨房洗漱。
秋日的凉风吹醒了困意,她一边刷牙,一边抻手打开饭桌上的收音机。
“Unitoionone.MyEnglishteacherisgreat.”收音机传来一段男声朗读。这是顾晓波的班主任要求每天都听的频道。这个英语老师挺火,他的教学标新立异,掀起了一股疯狂学习的热潮。但顾晓波毫无兴趣,每听一次,就怀念一次苏朝晖给自己补的英语。
想到这,她试图踮起脚往外看。
苏朝晖家在对面楼的一层,平常这时候,他会准时出门。他关门很轻,走路不快,有时带着耳机,顾晓波问他在听什么,他说在听流行歌,但她爸妈不信,说他肯定在听英语。
顾晓波希望自己快点上初中,这样就能和苏朝晖一起出门了。
快三个月没见到苏朝晖了,每当望向窗外,总会失望而归,此时她踮起的脚尖犹犹豫豫,知道多半还是失望。
顾晓波不知道苏朝晖去了哪,每当问起爸妈,得到的只是模糊的回答。但她还是感到了一些异样:爸妈下班后,经常会去苏玲那里帮她收摊;对门老两口从不吃卤菜,最近却频繁光顾苏玲的卤菜摊;昨天碰见楼下的小夫妻,丈夫问妻子,家里得装个防盗窗,防止有人偷孩子,妻子说,再等等,苏玲姐看了难受。
她还偷听她妈说,最佩服的女人就是苏玲,看着娇滴滴,其实比男人还有血气。单亲妈妈丢了唯一的儿子,换成我我已经疯了。她苏玲三天后就出摊了,每天准点开工,这可不是一般人,难怪能教出状元。
她爸接着说,魏长风走得突然,没给苏玲留什么钱,她算是白手起家的,能是一般人吗,务实啊,卖卤菜可比咱教书难多了,要做好做久就更难。咱们养尊处优惯了,杀个鸡都犹豫半天,只能写写酸诗。她拿着菜刀,追着大公鸡,逮住二话不说,咔嚓一刀就把鸡头剁了。
顾晓波洗了把脸,踮起脚拿毛巾,在视线模糊的瞬间,像窗外投下不经意的一瞥。
对面小院里蜷缩着一个消瘦的身影,无声地躺在门口的台阶上。
当啷一声,搪瓷脸盆掉在地上,顾晓波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往楼下飞奔而去。
苏玲是被一阵急促紧凑的砸门声叫醒的。
准确地说,这三个月以来,她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好好的儿子说失踪就失踪,谁能睡得着觉。
那晚苏朝晖彻夜未归,苏玲第二天就报警了,这段时间,她每隔三天就要跑趟派出所和公安局,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公安系统每年登记的失踪人口千千万,然而在没有天网,信息资源匮乏的年代,找一个人有多难,基层苦在有心无力,有口难言。
邻居都告诉她,苏朝晖是学习压力太大,跑出去玩了,玩累了就会回来的,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可苏朝晖一没成年,二没带钱,他能去哪里玩?
只要往深了想,苏玲心中就会涌现无数可怕的画面。其中的一些画面,甚至在很久以前就在她的脑海中上演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在那样司空见惯的夜。
但她坚信苏朝晖还活着。两个月前,她接到那通电话,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声妈,但她无比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也就是这通电话,让她撑到现在。
敲门声还在继续。
这段时间,街坊邻里都对她温声细语,她表面上神色如常,其实是靠着无尽的忙碌与安眠药换来的。
苏玲扶着床沿,挣扎半天,勉强站起身来。她披上衣服,颤巍巍往客厅走,摸到了防盗门把手,却连看猫眼的勇气都没有。
人能承受的痛苦是有极限的,这根弦在苏玲脑中绷了三个月,日夜煎熬,度日如年,已经到了极限的极限。
一门之隔,却如重城。
透过坚硬的门,她仿佛看见了门外的世界,那里站着恶兽,它凶残,邪恶,躯体庞大如山岳,散发着腥咸黏腻的血腥;那里站着神色沉重的民警,他递上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它那么轻,那么小。苏朝晖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么轻,这么小。
脑中嗡的一声。有东西断了。